礦車邊緣的木板摸起來非常冰涼,濕熱的空氣下簡直是像沙漠裡的一片沙洲。

伍迪一手掛在礦車車廂外,下巴靠在礦車邊緣上,他感到身體逐漸降溫,但頭腦卻還是熱暈暈的,他視線可及的位置,有一個禁止標誌,禁止圈圈內畫了一個滑稽,狀似跳舞的火柴人。意思是礦車行駛時不能將手腳伸出外面,否則會跟那火柴人一樣,跌出車外,暴斃在地上。

伍迪莫名被那個平凡無奇的號誌逗樂,甚至開始盤算著死前怎麼擺成這個姿勢壯烈犧牲。他剛剛因為礦人副作用而吐了兩次,距離可以擺這個POSE的時間大概也不遠了。

伍迪聽到身後西頓用力擤鼻涕的聲音。

「鷹,伍迪會不會被關去那個啊?」西頓刻意把音量放小。

伍迪用雙手支撐著礦車木板,把沈甸甸的身體,緩慢而慎重地翻轉向後。

西頓現在抱著膝蓋,下巴靠在膝蓋上。

「那可不行!我會跟村長說,伍迪是為了幫我們,才用礦能的!」鷹邊說邊伸手把他左側的長髮撥到耳後,又拉起材質粗糙的衣角替他擦拭了嘴角。

他力道很重,伍迪有氣無力地瞪了他一眼,他已經夠不舒服了,就不能稍微溫柔一點嗎。

「你說關去哪裡?」此時礦坑口吹來一股讓人不舒服的冷空氣,伍迪皺起眉頭,手臂不自覺環抱在一塊。

「就那個⋯⋯我媽都警告我說,如果變成礦人,絕對不可以亂使用礦能,否則會被革命軍人帶走,關去『屠殺房』⋯⋯呼嗚!」西頓打了一個哆嗦,用帶了鼻音的聲音說起。

屠殺房,伍迪盡力在腦袋裡拼湊出正確的字詞,沒別的可能了,就是那個惡名昭彰的屠殺房⋯⋯那是革命軍關押無辜都市人和軍俘的地方,他沒想過原來屠殺房還有讓礦人處決受刑犯,緩解副作用的用途。這個地方有夠病態,伍迪這麼想著,卻又同時感到如釋重負。

他深吐了一口氣,頭又痛起來,一股疲倦感干擾著他的思緒,但有一個詞語,在腦海中屹立不搖地浮現,這詞還沒有被所有生理困難給擊倒,如晨鐘暮鼓,敲響著危機襲來的警鈴。那便是剛剛西頓提到的革命軍。伍迪伸出被礦石砸出一大片瘀青的左手,捏住自己的眉頭,盡可能提振精神來組織言語。

「西頓、鷹,能不能不要把我是水礦人的事情說出去?」

「欸?」西頓跟鷹都發出困惑的聲音。

伍迪張嘴正要解釋,一陣反胃感卻倏然湧上,他立刻轉身,探頭出去,忿忿地等待胃袋反應。

西頓在他背後急地探頭探腦,鷹把手掌搭到自己背上,順著他的脊椎拍撫著,他的手掌帶來了木板沒有的溫暖。

「伍迪不想成為礦人。」伍迪聽見鷹替他解釋的聲音。「也不想去打戰,所以他應該想低調一點吧。」

「怎麼這樣⋯⋯」西頓說。「伍迪如果能加入革命軍,絕對能幫上大忙。你那麼聰明,礦能又⋯⋯」

沒等西頓說完,伍迪就繃緊全身,僵直著脖頸,吐了第三次。

「哇!」西頓在他身後慌張地大叫。

伍迪退回車內,用額頭抵著礦車邊緣,雙眼瞪視著木製礦車裡板材之間的縫隙,只因那是唯一會變化的景色,得使自己保持意志。

「如果有人問起,你們就說我的礦能是讓頭髮飄起來。我跟很多人都是這樣說的。」伍迪腦袋遲鈍而且隨時會停機似地運轉著,思考著,除了鷹跟西頓之外,還有對誰展示跟說出了自己的能力。一定還有其他人,但伍迪想不起來了。

「好啦!伍迪,我知道了!你別再說話了。」西頓喊著。

聽到西頓這忠實的革命軍迷的承諾,伍迪緊繃的神經才稍微緩解,在燠熱、氧氣低迷的礦坑深處,思緒如岩壁上的流水般,恣意地流逝到身體四周。

 

回到礦坑入口時,正午太陽正強烈,遠處工寮依稀傳來礦工們享用午餐時聊天的笑聲。

一到空氣流通,路況平整的地方,伍迪就從鷹的肩膀上醒了過來。

「你的臉色好像好些了。」鷹轉頭看了他一眼,在烈陽底下,露出一道笑容。

伴隨尖銳的煞車聲音,礦車緩緩停下了,鷹率先爬出車廂。

「你在醫護室等我,我去找村長幫忙。」鷹站在車廂外說。

伍迪虛弱地點點頭,背對著鷹,小心翼翼地翻出車廂。

等他站定轉過身後,鷹就伸手過去,解開靠近伍迪下巴的礦工帽扣,把他帽子摘了下來,夾在臂彎裡。

「西頓,伍迪就拜託你了。」鷹探頭,對著剛剛跳下車廂的西頓說道。接著他朝他們揮揮手,轉身離去。

「OK!」西頓邊回邊拉過伍迪沒有受傷的右手,讓他搭在自己左肩,接著抬頭對伍迪擺出一個準備接受表揚的表情。

哪裏OK了?西頓矮了自己十公分,最多只能當拐杖用,而且他右腿又被風鑽機的支架給劃傷,是個連穩定效果都沒有的拐杖。但看到西頓圓滾滾的臉蛋,想到西頓跟鷹能歷劫歸來,伍迪還是笑了出來,他把另一隻手搭上西頓的肩膀,兩手使勁地掐了掐,逗地他咯咯一陣亂笑。

他們彼此攙扶著,沿著磨石子鋪成的路徑,往不遠處的醫護室前進。醫護室位於家楓村的舊行政中心裡,那是棟老建築,建築物外觀是髒髒舊舊的土黃色,和都市區裡的醫院印象相去甚遠。現在鄰近春天,行政中心外面栽種的楓樹沒有好看的紅色,一片綠中混雜了幾片枯黃的樹葉。

捱過大門前的緩坡和漫長的石造走廊,伍迪終於得以躺在醫護室裡的淺綠色病床上,吹著復古的銅綠色吊扇降溫,好好休息。環顧病床四周,醫護室裡的內部裝潢就如六月個月前,他受傷住院的時候一樣,床邊的滑軌上掛著青蘋果色的窗簾,作為擋隔,伍迪刻意要西頓不要拉起,因為他希望西頓腿傷的狀況。

醫護室阿姨現在正把西頓的小短腿放到腿架上,在他們身後有一台鐵製的簡陋三層小推車,瓶瓶罐罐在那平台上擠得水泄不通,第二層放的是紗布跟人工皮,它們時而直立,時而橫向地擺放,毫無原則。

醫護室阿姨,伍迪也叫她崔納阿姨,她骨瘦如柴,圓形的厚片眼鏡下化著煙燻妝,黑色的眼妝因為天氣炎熱而有點融化,像是哭了三天三夜一樣可憐。崔納阿姨記性不好,每一名住院病患的名字跟病因都會記錯,對維生素有瘋狂熱愛,遇到內科相關的疾病,就會開始連哄帶騙要病人吞下一堆維生素。據說,每隔一陣子,她又會迷上新的保健食品。

當崔納阿姨問起伍迪的狀況時,西頓屁股在木條椅上坐立不安地扭動,隨後他便隨口編說是都市人生來體弱,過度勞動就會長成這副德性。伍迪不知該感謝西頓堅守秘密,還是該生氣,只好笑了出來。

等待西頓時,伍迪覺得口乾舌燥,摸來剛才崔納阿姨替他倒來的水杯,啜了幾口。從玻璃杯底部看出去,西頓的手上堆滿了像糖果一樣顏色的維生素山,兩手小心翼翼地捧著彩虹小山,拐著腳向伍迪走來。西頓兩顆漆黑的眼珠子直盯著小山頂端,都快瞪出了鬥雞眼。

伍迪緊張地從床上坐起,隨手把水杯丟回矮桌上,看著那座搖搖欲墜的小山,心裡真想大叫,要西頓別過來了,他自己走過去。維生素雖然不是什麼貴重的保健食品,但崔納阿姨視若珍寶,伍迪可不想害她把妝哭成掉漆的模樣。

西頓安全抵達床邊,伍迪捏著鼻子把維生素全部塞進嘴裡,配著水,一股作氣吞了下去。

「向革命烈士,行軍禮,敬禮!」西頓在他旁邊行了一個軍禮,雖然是咒他死,但伍迪還是在喝水時忍不住笑出來,差點真的嗆死。

此時,醫護室外傳來一個沈重且疾馳的步伐。

這是西頓熟悉的腳步聲,伍迪見他馬上轉頭看向奔走而來的身影,並大喊道:「媽咪!」

西頓的媽媽喘著粗氣,她一手抵在門上,兩眼直瞪向西頓跟伍迪的方向。西頓的媽媽跟西頓外表十分不同,她身材矮小,幾乎只比西頓高一顆頭,但壯碩渾圓,大聲喘氣的聲音也很低。她盤在耳後的頭髮落下了許多髮絲,讓她整個人看起來像頭雄獅。而她下一刻也真發出了獅吼。

「臭小孩!」

聽見這聲喊叫,兩行淚就從西頓眼角如瀑布般掛了下來,硬是把他那佈滿石灰粉的白臉沖刷出了兩道渠溝。

西頓口齒不清地喊著她,然後轉身往她身上撲去。不過他激動地忘了腿上的傷,一起步就往前撲在地上,用臉在光滑的地面上摩擦了一段路,畫出了一道白色的痕跡。

伍迪竭力不笑出聲音來,他下床,準備上前將西頓扶起。

「矮咿!」西頓媽媽大叫了一聲。她粗獷的喊叫聲,把伍迪嚇地矗立在原地。

西頓趴在地上,沉寂了大概一秒半,然後忽然四肢扭動起來,像條煤礦加工廠裡會見到的蜈蚣,蠕動著爬向自己媽媽。

「矮咿!幹什麼,好噁心!」西頓媽媽一邊嫌棄,一邊走過去提起西頓的耳朵,把他整個人從地上連根拔起。

西頓因為成功嚇到媽媽,開心地露出一臉傻笑。可是再與媽媽相視一眼後,他的笑容又忽然垂了下來,哇哇大哭。

「矮咿呀,哭什麼呀?」西頓媽媽放慢了她低沈的聲音,眼角的魚尾紋匯聚成一個溫柔的笑臉。

「嗚嗚嗚,呵嗚嗚,我最喜歡媽媽了。」西頓浮誇地往地上一跪,緊緊抱著媽媽的腰,用頭頂使勁鑽著媽媽的肋骨。

一旁的崔納阿姨看著母子二人,邊拍著手邊放聲大笑。

「矮咿,都幾歲了!」西頓媽媽轉頭看了一下崔納阿姨,臉漲成豬肝色,她揮舞著粗壯的雙手,朝著西頓的腦袋瓜又敲又打。可西頓鐵了心,死也不跑,甚至還站起來,想把雙腿搭在他媽媽的寬厚的背上,沒準下一刻伍迪就能看到他倒吊在他媽媽身上了。

熬不過西頓糾纏,西頓媽媽只好單手抱起已經15歲大,身高155公分高的兒子,甩到肩膀上。嘴上匆匆跟崔納阿姨道謝後,便邁開大步,搖搖擺擺地朝著醫護室外地逃去。臨走前,西頓用一手抓住門框邊,哭喊著:

「伍迪,你要保重身體,一定要好起來喔!」

又不是罹患什麼不治之症了。伍迪邊吐槽著,邊跟西頓揮手道別。

不過他沒等到西頓的回應,他媽媽就「喝」的一聲發力,把西頓從門框上扒走,徑直消失在門後。

 

母子二人喧嘩吵鬧地離開後,護理室又再度恢復一陣沈寂。

伍迪緩緩把簾幕拉上,並在醫護室裡的床鋪上翻了一個身,面對白牆,反覆回想西頓的那句「最喜歡媽媽了」,如果換成他來說出口的話,應該要安插在他人生中的哪一段?才不至於如此突兀或者遺憾?

前方平坦如鏡的水泥牆壁上,映照起自己的父母的身影,還有管家萊德,白髮蒼蒼總是面帶優雅微笑的臉。明知道這是禁忌,但伍迪還是壓不住那回憶的匣子。他就想一秒,一秒就好。

與母親相處的最後一幀,是在家楓村外的大草原上,暗紫色的天空下著雨,雖然雨綿延不絕地下著,但粉色的雲鬆散地排列,依稀能見清澈的天空。時間是午夜十二點,新的一天正要開始,他們一家剛剛冒險攀登上陡峭的岩壁,從人煙罕至的顛簸山路繞過了溯水佔領區,準備前往家楓村。伍迪看著遠處的通聯道路上傳來的燈火,不禁雙手合十祈禱,讓他們一家平安抵達家楓村。只要到了那裡,就再也不會有人能傷害他們了。

然而絕望總是伴隨著希望抵達,漆黑的道路上,飄著被車燈照地蒼白的雨滴,雜亂的雨點後方,是站在路中央的如鬼魅一般的革命軍人,他們胸口抱著槍枝,粗暴地罵著髒話,逼迫他們停車。

霎時,好幾把槍和手電筒指向他們。

母親在恐慌之中將車子轉向黑暗無光,無邊無際如同沼澤一樣的草原裡。然而,在車燈掃到草叢裡反坦克地雷的黃色警告牌後,他們被迫停下了車。

車內點上了黃橙色的燈,但是車內一點也不溫暖,彷彿那燈只是個幻影,很快就會被現實戳破。燈下的主駕駛座跟副駕駛座上空無一人,原本在那上面的父母下了車。伍迪坐在後座,身旁的管家萊德握著他的手,給了他一點溫度後又無情地鬆開來。伍迪向外探著頭,看著母親來到他身邊,打開了車門。

母親用雙手捧起自己的臉,紅著雙眼凝視著他,直到那一刻,伍迪才知道他們不會再相見了,父母說要在黑暗中反擊的計畫,註定要失敗。伍迪在母親的眼角、鼻翼、嘴角邊看見許多細紋與皺摺,媽媽的皮膚黯淡無光,嘴唇泛白,整個人變得蒼老許多。她滿載悲傷的翠綠瞳孔,深埋在被細雨給濕潤的棕色長捲髮裡。母親無名指上的婚戒,冰冷地陷落在自己的臉頰上,車子裡微弱的光線下,母親流著眼淚對他綻放了一種飽含痛苦的笑容。

母親對他說了很多話,像是第一次送他去上學時,嚴厲地叮嚀他要勇敢,獨立,要懂地感謝未來在身邊照顧他的人,然後又像是做錯事的傭人,淚流滿面地向他道歉,說自己是一名失敗的母親,卑微地懇求他的原諒⋯⋯伍迪搖著頭,想要阻止母親說下去,但悲傷的眼淚不停從他的臉頰滾落,因此他什麼話也沒辦法說,當然也錯過了說那句話的時間點。

「最喜歡媽媽了。」伍迪摀著心臟,非常小聲地對著牆面上哭紅了眼的媽媽說了出口,隨後,胸口一陣強烈的疼痛感使他身體捲屈在一起。有種身體某處被緊緊勒住,血液徹底凝固住的僵硬感。呼吸也變得困難無比,伍迪感到肺部像灌飽了冷空氣,喉嚨顫抖地攪在一起,嘴張地再大也換不進充足的氧氣。掉下眼淚前,伍迪把臉埋進臂彎裡,深深吸了一口氣。

等待痛覺稍微麻痺,伍迪再次把這段記憶趕回記憶深處。像把記憶放到運載礦工的礦車,沿著軌道直達那深不見底,照不到陽光的地心,只要不去到記牌室,這些人或事,就再也不會被惦記起。

就這麼消失吧,一併帶走那些惡夢,帶走那些過去的美好時光造成的副作用⋯⋯遠離如泥淖般的回憶後,伍迪睜開眼,摸了摸脖頸後方,那裡傳來一股搔癢感,原來是血液再度從耳朵裡流淌而出。因為平躺的關係,喉嚨也流進了血水,迫使伍迪從床上爬起來。

伍迪咳著嗽,充滿怨氣地一把揮開綠色簾幕,上前去跟崔納阿姨,要棉花來止血。長髮為他擋住了耳邊的鮮血,所以醫護室阿姨以為他是拿來當耳塞阻擋噪音,還有點怯生生地問伍迪:「我整理器具的聲音吵到你啦?」伍迪背對著她搖了搖頭。他忙著把嘴裡的血水吞回喉嚨裡,沒時間禮貌地開口回話。

準備躺回床上時,伍迪赫然發現淺綠色的枕頭上跟床墊都已經被血沾的到處都是。

伍迪只好忍著反胃的痛苦,靠著床架,勉強站在床邊。聞著身上的嘔吐味,想到還要花時間跟精力把他們洗乾淨,伍迪就覺得無比煩躁。躺也不是,坐也不是,活著怎麼這麼困難。

他嘆著氣,把棉花塞進一邊耳朵,但棉花材質跟他預想的不一樣,棉花球馬上吸飽了血水,變成一團無用的棉屑。伍迪無奈地將它取出,伸手向淺綠色帷幕,準備將它丟去催納阿姨腳邊的一個塑膠垃圾桶。

然而,帷幕卻自己敞開了,如同魔術秀一般,鷹出現在布幕後面。

「噹啦~」鷹帶著大大的笑容,他已經穿回早上出門前穿的黑色踢恤跟運動短褲,左手還抱著一捲衣服。

伍迪嚇了一跳連忙往後退了幾步,撞到了床邊,手裏拿的棉花也不小心滾落到了地面上。

「好點了嗎?」鷹一面問一面走到伍迪身邊,把沾血的床單一把扯下來,直接丟在地上。

鷹一個抬手,把手上的衣物丟到乾淨的床上。伍迪驚訝地發現那是他的衣服。

「你剛去我家拿的嗎?」伍迪問。

「我讓帝昂去拿的。塌了一整層岩礦,我剛剛交班可有得忙了。」鷹心不在焉地回答,接著四處晃,找來一個臉盆跟毛巾,把它湊到簡陋的洗手台上,盛滿了水,堆放到伍迪左手邊的床舖上。

「你怎麼把水盆放在沒有床套的床墊上?床會發霉耶⋯⋯」伍迪皺了一下眉頭,住了半年還是很難適應貧民窟人的生活習慣。

「貴公子意見很多耶。」鷹手腳俐落地幫伍迪把毛巾擰乾,塞到伍迪手裡。「快把身體擦乾淨,我們等等要坐車。」

「坐車?」伍迪問,隨後用食指在半空中畫了半圈,叫鷹轉過去。鷹嘴裡念念有詞,但還是聽話地轉身。

伍迪換上舒服的白色棉質踢恤,跟合身的九分牛仔褲。鷹轉身回來後,伍迪對他補了句謝謝,並把臉埋在毛巾裡時擦拭,黑暗中他聽見鷹的聲音說道:

「帝昂要載我們要去溯水的『屠殺房』。」

伍迪把臉抬起,有些詫異地看向鷹。鷹咬著下嘴唇,臉上帶著些許歉意。

「是要去殺戰俘嗎?」伍迪向鷹確認道。

一想到戰俘,伍迪腦海中就閃過十歲時,從書房裡偷看到爸爸的剪報筆記本,裡面記載革命軍在溯水進行大屠殺時的報導,人行道上的腳踏車和人體的肢體交叉扭曲在一起,地上有幾攤凝固的,有厚度的片狀形體,再怎麼仔細看也難以辨認出,那些是人類的屍塊。現在的屠殺房裡,關押的無非就是那還些還沒被碾成肉醬的可憐人吧。

「是啊⋯⋯沒辦法。只有這樣,礦人的副作用才會消失。別怕,我會陪著你的。」鷹擠出笑容,並伸手拍拍伍迪的肩膀。

「我才不是怕。」伍迪皺起眉頭,只是對於屠殺自己都市人同胞,覺得愧疚。

「當然了~」鷹彎腰把伍迪掉落到地上的棉花球撿起來。

伍迪洩了一口氣,決定放棄和鷹解釋,況且,伍迪也知道自己沒資格糾結這點——他已經用了礦能了。伍迪把換下來的髒衣物摺好,輕輕地撢去織物上的石灰粉,堆放到床角。

「村長說等等會過來,他在幫我們寫信給溯水的長官。」鷹邊說邊用投籃姿勢把棉花球丟進醫護室阿姨旁邊的塑膠垃圾桶裡。

「我們去溯水要多久?」伍迪從矮桌上拿來還沒喝完的水杯,要給鷹洗手,結果鷹把沾到血水的手指隨手往衣襬一擦。

「開車兩三個小時。」鷹說。

看來今天就能解決掉礦人副作用的問題了,被副作用折磨個半死的陰霾一掃而空,讓伍迪心情大好,轉眼就把戰俘的事拋諸腦後了。伍迪正想好好稱讚鷹一番,鷹卻忽然重重嘆了口氣,伍迪看他縱身跳到自己旁邊的床位上,然後不安地用雙手揉著臉。

「怎麼了?」伍迪問出口時,就好像已經知道答案了。

使用礦能,惹出這種麻煩事,還讓村長收尾,村長肯定會把他跟鷹給臭罵一頓。

村長是村裡的人透過選舉產生的,雖然是村子裡位階最高的人,但事實上他們更接近於非常有服務熱忱的工具人。

貧民窟裡大部分成年男性都隨著革命軍四處征戰,而村長正是村里為數不多的男性,他的右眼得了白內障,所以沒有辦法從軍。

他每次喝了酒,就會悲傷地一邊摸著他的地中海禿頭頂,一邊說起身體的殘疾讓他被困在這個小鎮裡,美其名當村長,實質上是各種被女人奴役。

「屋頂壞了要我修,排水溝卡住了要我清,我都忍了。怎麼連流浪貓卡樹上也要我救⋯⋯那貓怕高,我也怕呀!你說我是不是比貓還不如?」

雖然他常常抱怨,但伍迪覺得他非常稱職,身為孤兒的伍迪,現在能有個房子收容他,便是村長寫信給了一名長期在前線作戰的革命軍人的家屬,幫伍迪借來的。

 

鷹沈默了一下,張嘴正要回答跟伍迪訴說他的煩惱時,伍迪就打斷了他。

「等等,不重要了。我先病一會⋯⋯」伍迪爬上床,往鷹身後的空位躺去,死死地閉上眼,雙手不自然地合十,枕在自己耳朵下方,以免血液再弄髒乾淨的床墊。

「喂,伍迪,你怎麼啦?你是真病還是假病?」不管鷹怎麼推他,伍迪都無動於衷。

可偏偏鷹一來後,伍迪便覺得渾身症狀都緩解了,不僅耳朵不癢了,反胃感也幾乎消失,只剩一點胃脹氣。

「欸,我們要共患難啊,伍迪!」鷹繼續試圖把他的良心喚醒。伍迪煩躁地皺起眉頭,不需要共那麼多患難啦⋯⋯

才剛躺下,伍迪就聽到村長腰間的辦公室鑰匙串彼此撞擊的聲音,從走廊外逼近。

鷹倒抽一口氣,慌慌張張地把僵硬的身體擺直。

鑰匙搖晃的聲音,進了醫藥房後嘎然而止。隨後,伍迪聽見村長大聲地清清喉嚨說:

「不用演了!」

伍迪不知道村長是真的看得出來,還是純粹猜測。

但總歸伍迪還是敵不過心虛,緩緩地張開眼,從床上爬起來把腰桿挺直,與鷹並肩正襟危坐。

「忍了八年沒用齁,現在一學會就要一路用到翹辮子嗎?」村長雙手叉著腰。作為村里的大家長,他自然是知道伍迪的來歷,鷹也會一五一十地把伍迪的事情報告給他知道。當然,除了教給伍迪礦能的事情,因為這是被禁止的事情,說出來鷹也會跟著被罵。

「對不起~」伍迪用微小聲地說道,雖然是萬不得已使用的能力,但畢竟給別人造成了麻煩。

然而聽見伍迪道歉,坐在身邊的鷹忽然吸了一大口氣。

「村長!剛剛岩層塌了,伍迪是為了救我跟西頓一命,不得已才會使用礦能的。」鷹激動地跳下床,向前一步。

「哦?那是村長我誤會了囉?伍迪你怎麼個不得已?」村長眉毛挑高,擠出一排排額頭的皺紋。

鷹張嘴正要說話,但好像終於想起伍迪囑咐他的話,忽然如鯁在喉。

白癡嗎?我這該怎麼圓回來!伍迪心裡翻了幾個白眼,用手在村長看不見的地方,狠狠擰捏了鷹肩舺骨上的肉一把。

「我用礦能,移動我的頭髮幫鷹頭頂上的礦石推掉。」伍迪只好小心翼翼地拉起自己的髮尾跟村長解釋。

「哦~?」村長瞇起眼睛,半信半疑地看著滿臉寫滿慌張的伍迪。

「對對,就是那樣。」鷹連忙大力點頭,一邊扭曲著臉孔,一邊揉揉被伍迪捏疼的肩膀說。

伍迪的頭髮不喜歡被伍迪本人抓著,伍迪明顯感受到它在掙扎晃動,於是趕緊把剛剛抓起的一縷頭髮丟下來。

「你拍掉的那顆礦石多大顆?你們一起比給我看。」村長忽然說,然後即刻進行倒數:「3、2⋯⋯」

太狠了,居然還要對證詞。伍迪在心裡激動地對鷹喊著:『你就說你不知道,只顧著跑就好。讓我回答!』

伍迪稍微用餘光瞄一眼鷹,他露出像剛剛來醫護室找他時一樣,那副充滿自信的燦爛笑容。

完了,他已經完全準備好要回答了。此刻,伍迪多希望他的能力是心電感應。

「1!」村長倒數完畢。

伍迪閉上眼,深深嘆口氣,他用兩隻手,指尖相對,比出大約兩個掌心大的體積。伍迪轉頭一看,鷹整個人斜了一邊,右手浮誇地舉著,用食指跟大拇指捏出一小塊礦石的體積。伍迪都懶得吐槽就這體積的礦石,還非得動用礦能揮開不成?

「啊,你們兩個臭小鬼!不好好去礦坑裡工作就算了,自己偷玩礦能,還想賴帳!」

「我在像你們這個年紀的時候⋯⋯」一句熟悉的起手式後,就接續了一長串的唸詞,伍迪跟鷹只好頭低低地乖乖聽他罵個沒完。落在伍迪耳朵前方的長鬢角緩緩移動,貼心地幫伍迪把耳朵給摀了起來。

 

村長終於把他漫長的人生奮鬥史說完一遍,他上前一步,用信件分別敲了伍迪跟鷹的頭,最後把信交到鷹手上。

「我讓帝昂把車開到礦區外的路上了,真是,要不是有他在,我下午的公務就弄不完了!把信交給管制站的士兵。路上注意安全,知不知道?」語畢,村長用塌鼻子朝門口的方向點了一下,示意他們可以離開了。

「好~」伍迪跟鷹兩人因為終於解脫而露出開心的笑容,齊聲回應著。

村長則假裝很不耐煩地作出驅趕的手勢,催促他們上路。鷹在伍迪旁邊蹦蹦跳跳,等著他喝完水杯中的水。伍迪剛把玻璃杯放回床邊的矮櫃上後,鷹就一把勾住他的肩膀,把他帶出去。

度過了一個難關,鷹顯地很開心,步伐踩地輕快,走出醫護室到外邊的走廊後,他爽快地大叫:「唷呼~」

伍迪看他雀躍的模樣,便不追究剛剛差點出賣他的事了,至於『屠殺房』的擔憂,伍迪也有意地將其拋到九霄雲外。畢竟能離開一成不變的村子,到外面去玩,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伍迪一邊笑著,一邊小跑步追趕上前方的鷹。

鷹等他跟上後,伸手攔著他的頭頂一頓亂搓。

「你今天太帥啦,伍迪!真不愧是我教出來的學生!」

伍迪一手搭著鷹的背,想起鷹教他礦能的那天。

那天,鷹就在一片草地上,雙腿盤起,故意壓低聲音,故弄玄虛地對他說:

「伍迪,你知道嗎?礦人之所會變成礦人,是因為我們身體裡面住了一顆礦石。它們就流在我們的血液裡,跟我們一起活著。你要做的就是去感受那顆礦石,雖然不能說話,但它有意識。碰到跟你能力相關的物質,礦石會給你暗示的。」

伍迪聽著鷹的話,學他在草原上打坐,體會微風吹拂,體會身體末梢神經的顫動。像個白癡一樣,一下命令風轉向,一下在河堤邊來回跑動。結果沒有一個方法奏效,伍迪覺得被耍了,氣呼呼地要回家。

鷹只好用兩手,分別抓起兩撮伍迪的頭髮,拷問它礦能到底是什麼,伍迪手足無措,感覺自己像隻待宰的兔子。可鷹剛撂下狠話不到兩句,那頭髮的爆脾氣就上來了,它出力狠狠地捲起鷹的雙手,鷹嚇地要抽手時,它便直接放開鷹的手,害鷹整個人滾下河堤的草坪,掉進淺溪裡。

伍迪慌慌張張地趕到鷹身邊時,他全身濕透,尖叫著從河裡逃出來。伍迪笑個沒停,覺得這一幕,如果畫成卡通的話,鷹的四周應該會被冰塊給包圍住,結果下一秒鷹皮膚上的水便開始急凍起來。那晚,鷹掛著鼻涕,伍迪成功升起柴火灶後,從自己家扛來冬季的厚棉被,團團把受凍的鷹給圍住,餵著他吃熱粥。伍迪難得有機會可以照顧鷹,心裡覺得成就感十足,現在回想起來還是會讓他笑出聲來。

此時,伍迪和鷹已經走到醫護室外延伸的雨棚處,外面熱氣撲面而來,鷹邁著大步走到烈陽下,抱怨了聲:「熱啊~」

「對了,西頓的腳看起來沒什麼事,他媽媽剛剛把他接走了。」伍迪和鷹交代一聲。

「哈,他虧大啦,我們一定要跟他炫耀溯水有多好玩!」鷹開心地回過頭來對伍迪說。溯水是革命軍最大的軍事佔領區和新兵訓練所,簡直是西頓夢想成真之地。

伍迪因為太陽大而瞇起眼睛,他看著前方的鷹,他在耀眼的陽光下顯得光芒萬丈。伍迪知道要是鷹當初沒有選擇立刻扛起西頓往外逃,伍迪就會因為西頓的死而自責不已。這話顯得有點彆扭,他琢磨著不知如何把話說出口,最後還是改問了一句。

「我們當天往返?還是要過一夜?」

「過一晚再走。村長叫我們不要走夜路,視線不佳,山路不好開,路上革命軍的守備人員也比較少。」鷹索性轉過身,倒退著走路跟伍迪說話。

「那這邊的工作怎麼辦?」伍迪轉頭看往礦坑的方向。

「我們跟下午的調班,剛剛我跟波西已經協調好了。」鷹說。

波西是下午班的領班,伍迪看過鷹和波西交班時的樣子,他總是面帶不悅,言簡意賅,能少幾個句子就省下來。想不到鷹為了自己的事情,還特地去找他請求調班。

「鷹,你真是可靠。」伍迪說。

「哼哼,還行啦。」鷹翹高鼻子,神氣地背著手說。

他們靠著路邊的樹蔭走著,從顛簸的石頭小徑,走到鋪好柏油路的主要幹道後,鷹率先發現了村里的公務車,那是一台四人座的得利卡,車子外觀由兩個顏色組成,車身主要沏了偏草綠色的迷彩,但輪子上約10~15公分至最下部,漆了黑色底漆。這種車型最大的效用是能越溪野營,穿越深溝與泥濘。

此時從副駕駛座探出一顆頭來,是帝昂的妹妹,阿嘉莎,她對伍迪跟鷹熱情地招手。阿嘉莎皮膚黝黑,頭髮更是黑得發亮,她的額頭又高又飽滿,後面綁著一條大大的魚骨辮子,穿著亞麻色的無袖上衣,看著很是英姿颯爽。伍迪從窗戶的縫隙中,看到她手上拿著數把步槍。

伍迪和鷹一前一後地進到車子裡。車內的座椅和內裝潢都是卡其色的,皮革鞣製的坐椅摸起來光滑且有點冰涼,座位下方鋪了鐵灰色的地墊,踏在上面時,像是踩在厚乾草堆上,觸感相當紮實。

帝昂隔著一個駕駛座,轉頭過來露出大大的微笑和他們打招呼。西曬的陽光從正前方照射進來,帝昂的身材魁梧,當他背著陽光轉向他們時,他的面部全黑,看起來頗具壓迫感。

此刻,伍迪想起了自己在帝昂面前使用過能力,為了證明自己也能很快地完成翻車的任務,他做出了冰柱推翻礦車。

讓水礦人這樣有利於戰局的能力給軍人知道,十之八九會招來殺生之禍,如果能力不能為己所用,輕則被限制無法離開貧民窟,重則為避免能力被敵軍所奪,自己還可能遭受死亡威脅。

在都市時,伍迪就知道為政府效命的國家警察,會接收礦人戰俘,好對抗貧民窟人組織的革命軍。礙於國際戰爭法規定,只有軍官階級以上,可以定戰爭罪,士兵階級以下,除非有直接犯罪事實,否則無法咎責。為了能獲得礦人補充警力,國家警察甚至會作偽證,起訴士兵階級的軍人,讓他們用加入國家警察,來交換減刑資格。

在文明的都市都尚且如此,革命軍的作為肯定要激烈數十萬倍。

而帝昂沒準在今年春夏之際,就會正式加入革命軍,或許帝昂是他最大的隱患也不一定。

不過這傢伙可是連九九乘法表都背不好,說不定一下就忘記我的礦能是什麼——

「是不是礦坑太熱了,伍迪你想做個剉冰啊?」帝昂嘿嘿笑著說,然後把頭轉回去,發動車輛。

伍迪心裡嘆了口氣,然後又聳了聳肩。不管了,反正帝昂是他的死黨,不可能出賣他的。

「剛剛在裡面刨冰給西頓他們吃,今天試營運就很熱賣了,比我們翻礦還賺。」伍迪煞有其事地胡謅。

車子緩緩前行,陽光透過窗戶,在車頂上折射出彩虹般的炫麗光彩。

「當什麼兵,還不如去賣冰?」帝昂哈哈笑著說,然後用右手撈起水壺要喝,坐在副駕駛座的妹妹阿嘉莎在彩虹的餘暉下,嘴裡含著笑,抱著槍枝,有點笨拙地轉開水壺,遞給一旁的帝昂。

「對吼,帝昂你早就知道伍迪能力了!我都忘了,早說嘛,害我剛都不敢和你講礦坑崩塌的事!」在一旁的鷹沒像往常一樣加入胡謅的行列,反而張嘴抗議。

「等等再聽你們說,鷹、伍迪,這些槍給你們!」這回阿嘉莎回過頭來,打斷了鷹。她轉過頭時,魚骨辮跳華爾滋似地甩到了她的身後。阿嘉莎本人如外貌一樣,能幹且開朗。

見到阿嘉莎以前,伍迪上次見到活著的同齡女生,是七歲生日當晚,他鄰坐的女同學,伍迪甚至忘了她的名字跟長相,只記得只要不小心將鉛筆盒越過書桌中線,就會被她給用力推回來,奉贈一雙白眼。那個年紀的小女生,老自以為成熟懂事,高其他男生們一等。伍迪可懶地跟她們有啥過節,避而遠之。導致在家宅了八年後,再遇見阿嘉莎時,伍迪一直有種遇到獨角獸的錯覺。

阿嘉莎舉著手,把兩枝三八式步槍在狹窄的車內空間,送到後座來。鷹接過槍後,就把它堆放在座位下方的鐵灰色地墊上,伍迪也跟著接下另一支,他讓槍托抵地,把槍垂直立在身側。這是他們巡邏時會配備的長管槍,裝上刺刀的話,抱在手上有足足四公斤。重歸重,但這個型號的步槍後座力最小,對於像他這種臂力不足的槍手,可以大幅提高命中率。

伍迪接過槍後,用疑惑的表情看向阿嘉莎,不明白為何前往貧民窟人的地盤,還要特意帶上槍。

「我們不是在礦區之間移動,而是在往溯水的聯外道路上,比較危險。如果遇到『礦石獵人』,我們就把他的頭打飛!」阿嘉莎看出伍迪的表情,笑嘻嘻地在半空中揮舞拳頭,提供解答。

每次聽到『礦石獵人』這詞,伍迪就覺得渾身不對勁。這是他自從七歲變成礦人後一直提防的人,甚至可以說,一直到六個月前,他的人生也只為提防他們而存在。『礦石獵人』一詞源於鄰國,伊瓦魯,他們國家更早地出現了礦人,現今能蒐集到的大部分研究資料都源於他們的貢獻。

伊瓦魯的研究人員解剖並發現礦人身體異於常人的地方,在於礦人的心肌表層,有礦石的碎片鑲嵌於上。伍迪不確定第一個發現這件事的人是怎麼想的,但如果將這個被礦石碎片裝飾的如此精緻的心臟從礦人身上取出,吞下肚子裡。普通人就會病變成礦人。這是成為礦人的另一種方式。

『礦石獵人』就是為此而生的職業,他們透過跟蹤與適當情蒐,鎖定落單的礦人。將礦人殺死後,取出他們的心臟,再以高價售出。

雖然是以狩獵礦人為業,但『礦石獵人』並不限於普通人,他們之中也會有礦人。伍迪第一次到村子裡時,就因為擁有與貧民窟人不同的膚色被懷疑是礦石獵人,而被當時巡邏小隊的領班鷹拒絕進入。

「那你們這次可得看準喔。」伍迪故意眼神飄移,對阿嘉莎露出慌張地樣子。阿嘉莎跟帝昂都在當時的巡邏小隊之中。帝昂從管制哨發射的十字弓箭,更是把他送進了醫護室躺了一個禮拜。

「哥哥,說你呢!」機靈的阿嘉莎馬上反應過來,拉拉身旁帝昂的衣角,直接甩鍋給他。明明阿嘉莎當時負責放哨,大聲警告要鷹、帝昂跟西頓拿出武器對付自己。

帝昂聽阿嘉莎說完,不好意思地開始河河河地笑起來,把大家都給逗樂了。

「西頓呢?」阿嘉莎笑完後,問起鷹跟伍迪。

「咳咳,要解釋西頓的部分呢,就要好好解釋我們三個剛剛在礦坑遇上的大事了。」鷹搓搓雙手手掌,一副準備好說故事的樣子了。

大家都喜歡聽鷹說故事,阿嘉莎兩眼放光,一張嘴咧地大大的,雙手合掌,虔誠地看著鷹的臉,聽他娓娓道來。伍迪聽了一遍鷹視角的故事,才知道原來鷹當下也用了礦能,他扛著西頓往外飛奔時,眼前的礦石如雨下,他想像身上有一層空氣護盾,才得以彈開落石,全速衝刺。

帝昂跟阿嘉莎聽地目瞪口呆。

「天啊,用冰柱真的能撐起來整個岩層?一個是那麼脆弱,晶瑩剔透的冰、一個是硬邦邦的石頭耶!」阿嘉莎腦子裡充滿困惑地問伍迪。

「是的,這跟材質關係不大。等妳把畢氏定理學完,我教你物理基礎三大定理吧。」伍迪對阿嘉莎開心地說,阿嘉莎的數學造詣比她哥哥好上不少,指導她、看著她進步,是伍迪去帝昂家教學的唯一動力。阿嘉莎聽到伍迪這麼說,雙手高舉,歡呼了一聲。

「我好想看看現場喔!鷹你剛剛交班時應該叫我去看的。」後照鏡裡帝昂滿是懊悔地說。伍迪想起帝昂那時去他家幫他拿換洗衣物的事情,內心頓時充滿了感激之情。

「我剛剛忙死了,交班時波西還問我那怎麼會有那個形狀的冰柱體,我煩都煩死。」鷹一邊悶聲抱怨,一邊煩躁地搓亂自己的深藍色頭髮。

「你老實說不就得了?」帝昂困惑地反問,阿嘉莎也點點頭附和道。鷹看了一眼伍迪,伍迪便自動自發地開口:

「我聽西頓說革命軍很需要操控水的能力,但我不希望參軍,更不想因為這個礦能而產生額外的麻煩。所以希望你們替我把守秘密。」

「喔~~哦?」帝昂發出費解的聲音,伍迪覺得他一定沒聽懂。

「比如什麼麻煩?」阿嘉莎轉過頭來追問。

「比如革命軍可能會因為我是城市人的身份,擔心我會加入國家警察,所以限制我住所吧?」伍迪選擇了一個比較輕微的選項說起。但此話一出,就夠引起大家抗議了。

「革命軍才不會這樣,隔壁村也有礦人怕上前線沒有參軍啊。」阿嘉莎掐著靠枕,有理有據地高聲反駁。

「伍迪你已經是貧民窟人啦,怎麼可能會去加入國家警察?」帝昂覺得奇怪而呵呵笑起來。

不知道是因為西頓已經聽聞水礦人的特殊性,還是他單純好說服?同時被兩個人反駁,伍迪忽然覺得有點按捺不安。伍迪下意識地看向鷹,想和他求助。鷹似乎也理解伍迪的意思,他把手枕在頭部,背靠回了椅背上,用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說:

「我覺得伍迪說的是對的。我不是有說過我爸在幫都市人蓋房子嗎?村長就被革命軍人要求說,我爸回到家裡要通知他們,他們想跟我爸談談,說事關他的人身安全。我爸跟我說革命軍人肯定會要他不要再去都市,他怕得要死,每次都半夜偷跑回來。畢竟,叫他不要四處旅遊跟找『後媽』,會要了他的命嘛。」

鷹邊說邊因為回憶起父親,而露出開心的微笑。根據鷹的說法,在他七歲時,他的父親旅遊到最後終於找到了值得託付一生的後媽,幸福地跟她在都市過下去了。

「啊,因為礦石獵人吧?礦人落單很危險。」阿嘉莎說,她的尾音漸弱,彷彿還想說什麼,卻打住了。

「恩⋯⋯總之,伍迪希望我們幫你保密礦能的事情對吧?」再遲鈍的帝昂都及時把話題轉移走了。

「是,有人問起的話,你們就說我的礦能是移動我的頭髮。」伍迪倉促地把話題完成。

「哎呀。」鷹發現大家一臉慌張,尷尬地嘿嘿一笑,竟然開始提油救火,「這裡又不是只有我一個孤兒,對不對呀?伍迪?」

伍迪立刻罵了一聲髒話,大家全部都被逗地笑了出來,包含伍迪自己。這一刻笑的時候,伍迪覺得心情很輕鬆,彷彿剛剛西頓母子帶給他的陰霾都一掃而空。怎麼會有一個人白痴到,知道我的父母跟管家都死於礦石獵人槍下,以及我人生全部的慘劇後,還可以這麼沒頭沒腦地開這黑色笑話?

此時車子駛出村子,車窗外是一望無際的平原,顏色從淡綠墨綠到枯草色皆有,草原上散落幾朵孤零零的矮灌木叢。

難得外出,見到這樣遼闊的景色,大家都安靜下來,十分嚮往地往窗外的兩側看去。

伍迪刻意避開了那片一望無際,如同沼澤一樣的草原,朝天際邊眺望。午後陽光照射在雲朵上,和煦的陽光在雲霧之間,銳利而堅定光線,照耀而下,如神諭一般,為他們指引前方的道路。伍迪露出微笑,伸出沒有受傷的右手摸向玻璃車窗,想像手掌穿過那片陽光,光芒從手指縫洩下,圍繞著他囚於黑暗中的靈魂。遠處的山巒綿延成一片,深淺不一的墨綠色和藍色,襯在陽光照耀不到的地方。不論他此刻身處金碧輝煌的城市家中,還是身處芒草堆中、滿目斑駁破瓦的貧民窟家裡,他都未曾感受過這樣片刻的自由。

鷹此時從身後緩緩挨近,像隻大型寵物犬一樣,把下巴靠到伍迪手臂上。伍迪能感覺到他規律又平穩地呼吸著,伍迪偷瞄他一眼,鷹露出了滿足的笑臉看著城外的景緻。

「帝昂大哥,我們集資買輛重機吧。這樣放假才可以到處玩嘛。」鷹眨著著藍色清澈的雙眼,壯麗的景色在他瞳孔上變成電影裡的剪影,一幀一幀迅速飛躍。

「我們都要去當兵了,買機車也騎不到啦!」帝昂跟鷹隔著一個駕駛座說著話。

「伍迪跟阿嘉莎可以騎嘛。」鷹半放棄地嚷著,想了一下,他又追加一句:「我們還可以租給西頓,賺爛了賺爛了⋯⋯」

見帝昂還是一副興致缺缺的樣子,鷹把頭從伍迪的手臂上抬起,轉而遊說伍迪:

「伍迪,我跟你說,我爸就是靠重機把妹的。我教你騎,你以後下班後就載阿嘉莎出去繞繞。」

帝昂回了鷹一句髒話。伍迪則羞地滿臉通紅,氣憤地罵聲:「白癡喔!」

只有阿嘉莎喜歡這個提議,她再度回過頭,跟鷹一起開心地放聲大笑。

伍迪曾經想追阿嘉莎,還想像過他倆在約會時一起比賽背質數的場景。抱著一絲期待,他便在家教課時問了帝昂,阿嘉莎有沒有男朋友?當時帝昂的表情五味雜陳,詫異跟憤怒一起出現在臉上。

伍迪以為他是護妹狂魔,後來聽鷹解釋才知道,阿嘉莎是帝昂家的童養媳,她跟帝昂從小就是一對的。他最不該問的人就是帝昂。想到這裡,他忽然有點來氣,這場跟帝昂的決鬥,竟然一開始就輸了,對方還完全勝之不武!

「重機要多少錢?」伍迪罵完鷹後,馬上接了下句。聽到伍迪語帶不悅,帝昂忽然就被逗笑了。

鷹跟帝昂各回答了不同的價格,兩人為了證明自己是對的,開始說出一連串伍迪聽不懂的重型機車廠牌,很快,重機的話題就被同樣也聽不懂的阿嘉莎嫌棄,話題只好改去聊國小時學校去溯水佔領區露營的各種趣事,他們從老師那裡收到新鮮蔬菜跟野菇,還有起士絲,並用古窯烤了一大片金黃色的披薩。伍迪靜靜地聽他們有聲有色地說起這些讓他無比羨慕的回憶,並把臉頰靠上冰冷的金屬槍身,童年不知不覺就離自己好遙遠。

大家交談嘻笑的聲音,在帝昂宣布:「檢查哨到了。」後嘎然而止。

沒有人幫伍迪詢問『檢查哨』是做啥的,害伍迪一陣無所適從,為了弄清楚狀況,伍迪往中間挪動身體,從帝昂身後探出一顆頭,往前方查看狀況。前方道路矗立了一道鐵柵欄,柵欄四周站著五名持槍的革命軍士兵。有兩輛印著軍徽的軍用車停靠在草地上,一台黑色客車,一台卡其色的敞篷卡車。卡車的車廂上,有如莓果紋路般的手榴彈,還有像蜈蚣一樣的子彈鏈,整齊地擺放在那。

伍迪四周的車窗被搖下,把守道路的革命軍人親切地走上前,到駕駛座窗邊,遞給帝昂一支煙。車裡的其他人也都相當自在地回覆軍人的問候,只有伍迪感到一陣緊繃,對鷹和其他貧民窟小孩來說,革命軍人是民族英雄,可對他來說,他們是顛覆國家政權的罪人,是讓他的國家委爾司與諸多人民陷入水深火熱的存在。

帝昂和軍人回答著來自哪裡,此行的目的等基本問題,並四處翻找著褲子口袋,掏出一張暗黃色的身分證件給他。那是貧民窟人的證件,顏色跟都市人的證件不一樣。他們還有一個特殊欄位是「民族」,記錄他們的族性遺傳。伍迪受的教育告訴他,某些種族天性所致,犯罪率很高,所以這是必備資訊,伍迪對此一直深信不疑。直到來了貧民窟,朋友們一一和伍迪分享過身分證後,伍迪覺得大人教的根本是鬼扯。照他們的說法,鷹跟阿嘉莎都是高犯罪危險的民族。

「四位乘客,兩位礦人,沒有異常。」檢查哨的革命軍人複誦著,並命令前方的軍人散開,其中一人將黃色與黑色的警告牌挪開,警示牌的前方,閃爍著冰冷寒光的破胎器的尖刺也縮回了底下。伍迪看著這個機關,忽然勾起了對檢查哨的記憶。

那天,跟著家人逃離來家楓村時,他們就是被革命軍的檢查哨給擋了下來,導致他們被迫駛離車道,闖入埋有大量反坦克地雷的草原中,最終落入了礦石獵人的手裡。

伍迪轉頭看著軍人身邊的卡車,心想著這些難以計數的槍枝,彈藥,武器,只要分給當時的他們一點點,或許父母跟萊德就能活下來了。此時帝昂發動引擎,透明帶點泛黃顏色的玻璃車窗升起,將伍迪和眼前的一切隔絕開來。

這終究是不可能的假想,我們是城市人,他們是貧民窟人,人們要是真能理解彼此的話,內戰就不會打上八年了。伍迪回過頭,放棄再做掙扎,灰心喪志地重新把被破胎器給戳破的悲傷情緒封箱。

車窗外重新被深淵一般的草原抹回綠色,伍迪又看到一處散落的矮灌木叢,它像是在草浪之中踽踽獨行,獨自頑強地底抗著狂風。伍迪回憶起那個逃亡的夜裡,銳利的草尖劃破他皮膚的觸感。

血液順著他的手臂,向著黑暗的深處滴落。那黑暗的深淵,是亡靈的聚集之處,有內臟和腳踏車輪胎相崁在一起的屍體,他們的斷手還在揮舞著,向他求救。其中有一隻爸爸的手,掌心破了一個大洞,手指痛苦地扭曲痙攣著。還有萊德,他在草尖上沾滿鮮血的草堆中永遠地閉上了雙眼,像平時午睡那樣平靜。

耳邊響起一首因為歌名而被政府禁止演奏的曲目——革命進行曲。樂曲共有三章,前奏整齊劃一的琴音響起,如同軍人行軍時的步伐。漸漸地,單調的音符,走地越加倉促。第二章,氣勢滂薄的主旋律加進來,彷彿能見到士兵的槍砲與短刀相接,爭戰不休。接著演奏到樂曲的終章,主旋律淡出,歌曲緩慢地以一種柔和又充滿希望的樂音收尾。

好像預示這時代的人,都魚貫地向前邁進,或擁抱自己的命運,或抵抗它,在歷經一番血戰後,最終,一個接著一個倒下。這些壯士遊蕩在世間的魂魄,看著國旗飄揚的焦土,眼神終於變得溫柔,癡迷且淡然地歌頌著希望,傳予他們的子孫。

這首歌寫的是那些對自己悲慘的未來充滿希望,執迷不悟,卻自詡為烈士的迷惘之人。
每每聽見這個旋律,伍迪內心就充滿了怨懟與無奈的心情——

最先,因為礦人的出現,貧民窟人終於在革命抗爭中獲得先機,往後,開啟了這八年看不到盡頭的內戰。
再來,為了維持礦人的能力與生命機能,無數的平民被抓捕,關入屠殺房裡,像飼料一樣供應給這些戰爭機器。
最後,又因礦人而孕育出了礦石獵人,他們貪婪地追逐著那顆鑲嵌著礦石的心臟,製造了無數像他們家一樣的慘劇。

這個國家,自礦人的出現後,就開始無休無盡地廝殺。
伍迪有時候想,或許礦人真正的副作用不是暈眩或嘔吐,而是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