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伍迪又回到那用破布與塑膠布搭成的隔間,低矮、充滿壓迫感的天花板,因為地下水徹夜滴漏,而變得潮濕不堪,空氣中飄出一股濃厚的霉味。

那盞吊掛在房間的天花板上的燃煤燈,忽明忽暗。伍迪站在燈下,為那個站在他身旁,搭著他肩膀的綁匪感到愧疚。伍迪想出聲警告他,但在這裡他什麼話都說不出口,他恐懼地將目光投向燈外的一個幽暗之處。

下一個瞬間,手槍的花火照亮了爸爸的臉。

伍迪身旁的綁匪仰面向後倒去,以慢動作跌到灰色的水泥地板上。他的身體剛接觸到地面時,四周生鏽程度不一的鐵皮隔板,一瞬間變成了乳白色的水泥厚牆,牆面四周吊滿了他七歲慶生會時擺設的布偶,各種色彩絢麗的小旗子,拉炮和彩帶,歡聲四起。

伍迪站在原處,垂下眼簾,無助地看著綁匪的屍體。周圍一群身穿華服與燕尾服的賓客們,圍繞著他開始拍手。他們的歡笑聲像被塞進了壞掉的唱片裡,在指針指劃下,開始不停快轉、再快轉,越來越尖銳,越來越淒厲。

最後伍迪看向人群中喝采的父親,想念與怨恨的念頭一齊湧上,讓他激動地紅了眼匡,顫抖地喊了句:

「殺人兇手!」

 

伍迪被噩夢裡窒息的感覺給掐醒,除了一扇緊閉又窄小的窗戶反射進來的月光,他的四周一片漆黑。

藉著一點微薄的光源,伍迪摸索著睡前放在手邊的礦工帽,那是一頂黃色,孩童專用的硬殼帽,上面附了一顆黑色的頭燈。

伍迪有一頭觸及腰際的淺藍色長髮,每次從床上爬起來,他們都會變地毛毛躁躁,伍迪用手撥弄一下等等會被帽子給壓住的部分,把他們順理整齊,再戴上工帽。剩下髮尾打結的地方就不管了,等等走路時,它們自己就會鬆開。

點上燈,伍迪把睡前就摺疊在床邊的厚衣服全部穿上。這些衣服材質粗糙,而且因為有好幾處補丁,變得非常重。這些是貧民窟裡其他跟他差不多歲數的孩子們捐贈給他的備用衣物。伍迪對此感到既感恩又羞愧,他身為都市人的父母經常批評貧民窟人的不是,卻未曾想過有一天也會需要他們的救濟。

伍迪鎖上後門,走入靜謐的防火巷裏,一兩盞垂掛在某戶人家陽台的燈泡微弱的閃爍著,狹窄的天空被曬衣繩切割成不規則的碎片,街邊有一兩隻野貓窩在堆了潮濕的黑白報紙和磚瓦碎片的水溝邊睡覺。礦工帽上的頭燈照亮前方的道路,破碎的月光好似在黑色的水溝格柵下方游動,指引他前往鷹的住所。

鷹的家深埋在一片盧草叢裏面,不仔細看很容易錯過。他家的房子是紅瓦磚頭沏成的,有兩層樓高,但年久失修,中看不中用。一樓大概膝蓋左右的高度,有好幾處破洞,只用石頭勉勉強強地擋起來,夏天午後雷陣雨旺盛時,鷹就只能睡在沒被水淹的二樓。今年年初,鷹家裡的大門也被蟲蛀壞了,因為寒風會灌進家裡,不只夏天,他連冬天都不能睡一樓了。

對此,鷹只是每次都會說一樣的冷笑話。

「這門是這樣的,有次我爸跟我吵架,他氣不過,轉頭『奪門而出』。所以,只能等我爸回來了,希望他記得把門帶回來。」

踩著蘆葦堆裡難以辨識的石板路,伍迪抬頭一望,二樓的燃煤燈已經熄了,他輕手輕腳地撥開暫代門擋蚊蟲的布簾,闖入室內,把剛剛隨手帶出門的雞蛋跟米放在廚房裡的格子窗邊。

來鷹家裡另一大好處,便是有人可以幫他準備早餐。伍迪雖然很想跟他在貧民窟新交的朋友們澄清,他是真的會做飯,只是,他很需要電器爐,柴火灶對他來說難度太高了,柴沒堆好,一下子火苗就熄了。但說出來恐怕只會再招來一頓嘲笑,只好作罷。

伍迪悄聲走進與廚房相連的餐廳,木製餐桌上擺了一個圓形鳥籠,用一塊毛毯蓋著,旁邊還放了一盞煤油暖爐,給裡面的叼叼取暖。叼叼是礦區裡養的鳥,最近感冒了,被身為領班的鷹帶回來照顧。伍迪把頭燈關掉,躡手躡腳地來到桌邊,掀開毛毯的一角,看著站在木棍上縮成一團的叼叼,正規律地呼吸著,伍迪才安心地往二樓的臥房走去。

剛爬上木梯,就聽見熟悉的鼾聲。鷹如往常一樣,用棉被蓋過他的頭,睡在床鋪深處靠窗的位置,伍迪坐在床邊淺淺地一笑,隔著棉被在心裡輕聲與他道了句晚安後,就鑽進了自己的被窩裡。

聽著老鼠在屋簷四竄的腳步聲,以及鷹規律地令人安心的鼾聲,伍迪對自己激勵道,夜晚跟過去那些痛苦的回憶都會遠去,等到白天,等到白天,你就可以做為一個全新的人,光明正大地活下去了。

 

再被鷹叫醒時,是早飯的時間,凌晨四點半。

回籠覺讓伍迪覺得精神飽滿,他踩著嘎吱作響的木板到一樓迎接新的一天。

一樓的餐桌上擺了一大鍋鹽巴稀飯,白白糊糊的稀飯上鋪上了兩片煎地油亮的荷包蛋,那兩片蛋的邊緣逐漸下沉,看起來像快要溺水。叼叼的鳥籠擺在鷹座位的側邊,牠已經聞到稀飯的香味,興奮地不停發出啾啾的聲音。

「開動、開動。」鷹愉快的聲音從廚房裡傳來。

伍迪坐在椅子上看著鷹,他頂著一頭深藍色刺蝟短髮,身上套了件運動外套和卡其色短褲,端著兩組木碗和湯匙,朝他迎面走來。他那比自己稍高一些的個子,黝黑的皮膚,和精實的身材,一看就知道是當礦工的料。

「你有帶鳥飼料回來吧?」伍迪瞥了一眼駝色毛毯後方的叼叼,接過自己的木碗,將稀飯撈到碗裡,同時向鷹詢問道。

「有哇,晚點餵,不然待會把牠放出來後就抓不回去了。」鷹邊說邊從伍迪手裡接回湯勺,硬是替伍迪的碗裡多添了一大匙稀飯,才開始盛裝自己的份。

伍迪不情願地用湯匙把差點被淹死的煎蛋救回來,然後意興闌珊地放下餐具,騰出一隻手把駝色毛毯給掀開。剛掀開布簾,叼叼就開心地在木棍上左右跳動,叼叼是一隻玄鳳鸚鵡,有著淡黃如奶油一般顏色的鳥頭,和臉頰上圓圓的紅色腮紅。伍迪看到牠的第一眼就愛上了牠。現在叼叼把鳥嘴張的老大,露出粉色的小舌頭,不時振翅,搖晃屁股,期待伍迪將牠放出來。

「叼叼。」伍迪欣喜地喊著牠的名字,提起手腕幫牠把鐵門打開。

「今天叼叼有活力多了!」鷹看到幾天前還病厭厭的叼叼,變得如此活潑,更是邊打哈欠邊咧嘴笑了起來。

叼叼從鳥籠裡跳出來,向著鷹立在桌上的手掌,連續跳了幾步,歪著小腦袋,又跳了一步,最後站到鷹的食指上來。鷹把叼叼放到眼前,用食指搔癢他有一片紅暈的小巧臉頰,再搓搓牠的下巴,作為回報,叼叼俯身把鷹的一撮深藍色的頭髮咬進嘴裡,開心地咀嚼著。

「啊——叼叼,小力點!你看到頭髮顏色奇怪的人類不能這麼粗魯啊——」鷹放下碗,側著腦袋開始哀嚎。

伍迪笑了起來,礦人在外觀上和一般人最大的區別,就是有著一頭顏色迥異的髮色。

通常來說,礦人病變的目的,為的是改變普通人的生理機能,使其能夠發動礦人專屬的『特異功能』。比如,有的礦人能徒手彎曲幾噸的卡車,病變後他們的骨骼和肌肉會比普通人來得結實;有的礦人的能力是瞬間提高嗅覺,病變後他們的嗅覺受器數量通常高於正常人幾百倍。

這些為了施展『礦能』而做的準備,很好理解。唯獨頭髮變色、擁有神經知覺這點,讓人摸不著頭緒。無奈礦人是近幾年才盛行於靠礦山而居的貧民窟中的,出現的時間太短,伍迪查遍文獻也沒有個所以然。

伍迪幸災樂禍地繼續看著鷹尖叫著和叼叼拔河,不一會,伍迪披散在肩膀上的長髮開始自己移動起來,像逗貓棒那樣逗弄著叼叼。伍迪驚嚇地用手把頭髮壓回肩上,結果另一縷頭髮又提了起來,向叼叼友好地招手。伍迪只好放棄,他的那頭長髮要不要移動,完全遵照它自己的意思,鮮少參考伍迪的意見,全然不若它外表那樣溫順。

叼叼看著在半空中扭動著的淺藍色髮絲,興奮地放大虹膜,張嘴放掉鷹的頭髮,小小的腦袋跟著扭動起來。伍迪看著叼叼可愛的模樣,忍不住邊笑邊吊著一顆心。下一秒,叼叼果然振翅降落到伍迪肩膀上,銜住伍迪的長髮後,心滿意足地咀嚼起來。

伍迪緊閉著雙眼,任其宰割,過了一會才發現鷹誇大了,被叼叼咬根本不怎麼痛。伍迪一顆懸著的心放下,伸手摸摸牠,轉頭若無其事地繼續用餐。

「你怎麼不痛不癢啊?」鷹憐惜地摸摸他分岔的頭髮問道。

「是你太誇張了。」伍迪抬眼看了鷹一眼,笑著說。他一面小心翼翼地穩定左肩,讓叼叼舒服地玩他頭髮,一面把唯一令他期待的煎蛋送進嘴裡。

「你的礦能真的不是把頭髮當繩子用嗎?哪有頭髮這麼耐操的⋯⋯」鷹嘟囔著說,然後仰頭吞掉大半碗稀飯。

鷹的頭髮雖有知覺但不會移動,所以一直懷疑伍迪的礦能和他會亂動的頭髮有關,伍迪也一直這麼認為——直到上週,伍迪跟鷹學會操縱礦能後,才發現他的能力是把空氣中的水分或河水結凍成冰,跟頭髮毫無關聯。

此時一陣寒風從已經變形的窗框外吹了進來。

「哈啾——!」鷹轉頭打了一個大大地噴嚏,整個人彎到餐桌下。伍迪從桌邊拿來擦嘴用的乾淨手帕,塞到鷹在桌上亂摸亂竄的手掌中,免得他又拿擦桌子用的抹布擦嘴。

「今天天氣冷,叼叼好不容易康復了,不要再把牠帶去礦坑裡了吧?」伍迪邊說邊面不改色地撥了一點吃不完的白粥到鷹的碗裡,省得待會又被鷹嫌棄他浪費食物,不吃飯怎麼把工作做好云云。

「不行啦,掛鳥籠是安全手冊裡要求的。」鷹邊說邊吸吸鼻子,爬回桌面上,頭也不低一下地繼續撈粥吃,伍迪見狀,忍不住得意地露出一抹微笑。

「幹嘛?」鷹捕捉到他的表情,藍色的雙眼瞇成了兩條線。伍迪連忙搖搖頭,故作鎮定地低頭喝了口粥。

「哼嗯~這碗粥的水位不太正常哦~」鷹拿著湯匙的那手翹起小指,用鼻孔拉長人中,湊到伍迪眼前,瞪著他的木碗,故意用一種村里歐巴桑在雜貨店裡,挑揀水果的苛薄語調尖聲說。

「我吃不完嘛。」伍迪被他逗笑,丟下吃到一半的粥,趴在桌上悶住臉笑著喊道。

「嘖嘖,等一下翻車又翻不動。」鷹退回椅子上,板起臉孔碎碎唸道。

「嗯⋯⋯」伍迪悶著聲不回應,側著臉近距離看向在他手臂上走動的叼叼,叼叼好像真的餓了,牠悵然若失地咬著原本以為是毛毛蟲的頭髮,疑惑又遲遲不肯鬆嘴。

伍迪回過頭正要喊鷹,就看到他挪動椅子,動身前往廚房拿飼料的背影。

伍迪左思右想,朝著鷹離去的方向問起:

「是說,不是都有探測瓦斯用的儀器了嗎?幹嘛還非要叼叼啊?」

貧民窟裡的每個礦區都會養一隻鳥作為寵物。瓦斯漏氣時,體型小的鳥類會先死,這樣礦工們就能在瓦斯中毒之前盡快撤離。

「傳統跟現代作法都要嘛。我小時候瓦斯探測儀就失靈過一次,那時就是波波捨身救了我們。雖然平常是隻雞掰鳥,但死的時候大家還是哭成一團。」鷹再度回到餐桌邊,並打開裝著鳥飼料的小麻布袋。

叼叼看到飼料,雙眼發光,立刻從伍迪手臂上飛回籠子邊,雀躍地原地跳躍,還不停啾啾叫著。鷹把食盆從鳥籠外拉出來,倒入滿滿的飼料後,塞了回去。叼叼興奮地跳進籠子裡,如搗麻糬一般開始大口大口享用著鮮甜的穀物。

「波波長得什麼樣?」伍迪以趴著的低角度,陶醉地看著叼叼大口吃飯的姿態問起。

「牠是隻白鴿⋯⋯很愛啄人,會跳到人肩膀上拔人家的頭髮,不是跟你鬧著玩的那種拔,是農家犁田前除草的那種拔法。」鷹一邊用手生動地演示波波用鳥嘴凶狠地四處啄人的樣子,一邊笑著說。

「喔,波波還是在溯水佔領區長大的信鴿,萬一村子被政府派來的軍隊攻擊,還能飛回溯水通知革命軍呢!」鷹說著臉上掛滿一種為波波驕傲的神情,彷彿牠和貧民窟人一樣,流淌著革命的熱血。

伍迪面帶微笑沒有出聲反駁,只是默默從桌上撐起身子,把剩下的粥喝完。他不覺得政府會指使國軍或國家警察來攻擊村裡的平民,他們的目標是剿滅革命軍,而不是報復貧民窟人。不像革命軍,一旦攻下佔領地後,就肆意逮捕都市人入獄。

「啊——!」鷹似乎想到了什麼,轉頭對伍迪說,「白鴿是不是國家警察的警徽呀?」

伍迪邊替叼叼撿回被牠撥到食盆外的稻米,邊回想了一下後點了點頭。

「難怪牠老啄我們。波波,我們都誤會你了,你是個盡忠職守的好國家警察⋯⋯」鷹假裝悲痛地用手捏起衣襬擦淚。伍迪聽罷笑了起來,他知道鷹是刻意這麼說的,鷹很瞭解他,即使他原本的意思根本沒有改變,伍迪仍覺得心裡那些微的不自在的情緒,消失地一乾二凈。

 

飽餐一頓,他們起身往礦坑走去。

鷹一手抱著跟伍迪同款礦工帽,一手提著叼叼的鳥籠,萬分不願意地拖著腳步向前。

在鷹身旁的伍迪踩著輕快的步伐,頭頂的礦工帽不時被伍迪頂起來,像是代替它的主人墊腳跳舞。

經過咕咾石鋪成的街區時,鷹和伍迪遇到了他們的另一名朋友,西頓。

西頓個頭矮小,一身蠟黃的膚色,頂著一頭雜亂無章的黑色短髮,朝氣蓬勃地在對街跟伍迪和鷹打招呼。西頓還是個軍事迷,他不知道哪裡搞來了一件革命軍軍人的制服,愛不釋手,每天都穿。連村長都不小心看錯跟西頓敬禮過。

「立正!」每次打完招呼,一身綠油油的西頓就會衝著他們這麼喊,鷹跟伍迪總會聽他的口號立正,再看看他還有啥奇怪的指令。上次西頓命令鷹打伍迪的頭一下,鷹連猶豫一秒都沒有,如願所償似地狠狠巴了下去,讓伍迪深深感受到來自社會的惡意。

西頓開口前,瞄了一眼鷹手上拿的鳥籠,於是將目標轉到了伍迪身上。

「伍迪一等卒,稍息後,後空翻一圈!」西頓正常地發揮,挺直他短小的背脊,停頓了一下大喊:「稍息!」

「白癡喔,誰會啦!」鷹剛說完,一旁的伍迪就大力擺著手,深吸一口氣,原地起跳,做了一個後空翻,太久沒有複習,伍迪的落地姿勢有點晃動,腳步不穩地往後移動了幾步。不過對此成果,伍迪還是相當滿意地把歪了一邊的礦工帽給扶正。

西頓跟鷹嚇傻了。兩個夥伴衝著伍迪大聲喊叫跟慶賀,鷹更是放下鳥籠,縱身一躍跳到伍迪背上,激動地搖晃伍迪的肩膀,等鷹離開伍迪的背後,西頓也上前對伍迪一下勾肩一下搭背,滿眼的崇拜。

男孩子的快樂就是這樣樸實無華。

 

開始工作前,礦工們會在一處涼爽,配有長椅的工寮換裝,還可以抽上幾根菸。不過興許是因為聽到叼叼朝氣蓬勃的啾啾聲,原本在吸菸區流連的礦工們都早早把菸熄了,過來和叼叼玩耍。伍迪自動退離熱鬧的區域,在不遠處看著赤裸著上身的礦工們,肩並著肩,學著高低聲調不同的鳥叫聲,逗弄著一臉困惑的叼叼。

換完裝只剩下條內褲,個頭又矮小的西頓一下就被埋沒在人群之中,伍迪遍尋不著。

礦坑工作的環境非常艱困,酷暑時,隧道裡的溫度可達攝氏四十度,濕度動輒超過100%,人在裡面不只會汗流浹背,還會被水氣全身沾溼。因此西頓和其他在坑內工作的礦工,每次都脫得只剩條內褲,頭上頂著黃色頭盔,再配上長筒的迷彩雨鞋。

西頓做的是礦坑內最辛苦的工作,『掘進工』,這個職位跟一般採礦工不同的是,他們主要負責在礦坑隧道底部的岩壁上鑽孔,安插上炸藥,把一條新的路給開拓出來。

為滿足伍迪的好奇心,鷹特許讓伍迪去觀摩過,炸彈一炸的時候,附近整個地板都在搖動,甚至有幾個碎小的落石從天而降,砸在伍迪旁邊的地板上。煙霧迷漫,尚未散去之時,西頓就會跟其他『掘進工』扛著十字鎬,把炸爛的岩石碎塊往外搬動。

伍迪吸了好大一口濃密的黑煙,他中午吃飯時喉嚨裡還能吐出黑痰,晚上睡前掏出的耳屎也是烏漆馬黑。對他而言,這種工作實在是非常人所能及。換作是他,只要做上一天,就一定會選擇起義加入由貧民窟人組織的革命軍中。伍迪願意做除了『掘進工』以外的所有工作,好險這份工作在同齡孩子中非常熱門,還輪不到伍迪嫌棄。

伍迪看著一群壯漢爭先恐後要看叼叼的背影,只好放棄和西頓告別,動身前往『翻車工』的工作地點。

翻車工的工作地點在礦坑外的整煤廠裡,為了讓五條鐵路通進廠房內,工廠的兩側的門做得又寬又大,環境通風,陽光充足。背景裡會有水床洗煤、攪動煤礦轟隆隆作響的聲音,雖然工作很粗重,但至少不會有被石頭砸破頭的危險。

伍迪走到礦車鐵道的一側,在翻車台邊等著推車工將車子推入大型滾筒形狀一樣的器械中,再拼盡全力拉動翻車台旁邊的拉霸,轉動滾筒,把裝滿煤礦的礦車倒置。剛做完一輪,伍迪就累地轉動手臂,癱坐在拉霸旁休息一會。

帝昂大哥現在正在伍迪隔壁的鐵道上,俐落地操作翻車台,煤礦塊悉數掉落到輸送帶上,哐當有力的聲音不絕於耳,聽得伍迪好生羨慕。

帝昂大哥身高超過180公分,渾身肌肉,理著平頭,臂力過人,礦坑裡裡外外,不管什麼工作,他都能輕易勝任,且極富責任感,做完了預定產量還會出手幫忙其他人。這週他被鷹調來支援整媒場後,翻車工們的士氣大增。帝昂又長鷹一歲,17歲,是村裡最大的小孩,他本該在去年16歲時進入革命軍服役,但因為入伍時的基本學力測驗帝昂沒有考過,所以要延一年才能入伍。

「伍迪,你今天就出幾題數學題考考我就好,翻車交給我吧。」帝昂笑咪咪地對伍迪說道。受帝昂之託,伍迪現在每週會去帝昂家給他上數學課,貧民窟人教育程度只到國中,對他這個正在和三角函數奮鬥的學生來說,僅僅是舉手之勞。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帝昂老是對他提出這種他根本不可能接受的方案——比起照顧他,伍迪還覺得比較像羞辱。

「用不著你幫忙啦⋯⋯!」伍迪口乾舌燥地回罵了一句。無奈他的下台礦車特別滿,導致他必須跳脫鷹教他的標準步驟,改成先徒手把碳塊搬下一部分,再進行翻車。伍迪耗盡心力,終於翻下這車,腦袋上的青筋跳起,兩眼昏花,整個人像屍體般掛在拉霸上。相比從十歲就開始從事礦業的同儕,伍迪有時覺得自己根本就是一個冗員。

 

從六點工作到早上十一點,工作差不多到尾聲。下午的時間,如果沒有被村長安排到巡邏班的話,就可以到處去玩,或者選擇再進礦坑工作賺錢,補貼家用。

拜帝昂所賜,伍迪的工作進度超前,領班過來巡視時,一手拿著記錄產量的表格,伸出另一隻汗水涔涔的黝黑手臂,拍拍帝昂大哥,面帶感激地說:「不愧是帝昂大哥,有你來支援整煤場真是幫了我大忙!」

「我呢?我呢?」伍迪怨懟地指指自己。雖然帝昂幫他是事實,但鷹直接這麼假定也太過分了吧?說不定他哪天體能狀況比較好時也能有這種產出啊⋯⋯

「很好很好。」鷹故意擠出一個浮誇的笑臉,感動地拍拍胸脯說道:「你只要沒偷用礦能翻車就好。」

一旁的帝昂大哥聽罷馬上呵呵笑了出來。伍迪幾天前為了和帝昂一較高下,動用剛學會的新能力,造出一個冰柱把礦車翻倒,不巧被路過的鷹發現,臭罵了一頓。伍迪撐著腰,無奈地瞪了領班一眼,但鷹只是把『感動』一詞越演越入戲,邊眨眼,邊用食指抹著不存在的眼淚。

「河、河、河⋯⋯」帝昂大哥不幫他稍做辯護就算了,還發出他的招牌笑聲,一種詭異,斷斷續續的抽氣聲。伍迪被他逗得似笑非笑,氣地轉動腰部,藉著原本撐腰的姿勢,用右手肘打了帝昂的後腰一下,無奈帝昂的腰又粗又硬,伍迪白白打疼自己,蹲在地上發出悲鳴聲。

「好啦,你們翻車工作結束啦,還有一點時間,你們要去充電站,還是去坑內採礦?」鷹邊記錄著表格,邊問他們兩個。

「採礦!」伍迪從地上站起,跟帝昂異口同聲地喊道。

「去吧。」鷹點點頭,隨手一揮,準了。「入坑前記得要掛副名牌,不然坍崩了被埋在哪裡我可不管喔。」

『充電工』是礦坑裡最不需要蠻力的工作,只需要回收礦工帽上的頭燈,把鋰電池充飽電就行。雖然工作較為輕鬆,但工作性質跟『翻車工』一樣,因為不在礦坑裡面進行,沒有辦法讓普通人病變成礦人,所以現在有些乏人問津。這八成是帝昂選擇去採礦的原因。

礦人的成因沒有人知道,但根據現有資料,最早歷經病變的礦人都具備礦廠工作經驗,而在貧民窟,加入革命軍,推翻國家政權,是一份體面的工作。有此意向的年輕人,如果成為礦人,更是可以報效軍隊,謀得晉升的機會。其中,又因為『掘進工』在礦人中的比例是最高的。所以想變成礦人想瘋的西頓,每次都會貪婪又享受地大口吸著炸完岩石後的黑煙,不論伍迪怎麼警告「你會得矽肺症先死」都沒有用。

伍迪選擇採礦工,則單純是因為坑內熱鬧,有時還能讓他交到新朋友。或許晚上無聊時,也能多一處可去。

 

伍迪跟帝昂把自己的副名牌掛在記牌室,各取了一支十字鎬搭上礦車,一路往礦坑深處前進。

顛簸前進的礦車帶著伍迪從光明進入漆黑的深堀,伍迪和帝昂同時打開頭燈,照亮四周,前方帝昂大哥直挺而高大的影子,拖曳在礦壁上,令人感到異常安心。頭頂上弧形的支架間隔一公尺,整齊地支撐著隧道,但仍時不時有小小的落石掉落在軌道上,讓他們的車子輾過時跳起。

行進時出現在礦車軌道兩旁的,多半不是採礦工,而是拿著相思木,補強跟更換支架的『改修工』。相思木雖然不是最堅固的木材,但是特別適用於礦坑裡支撐岩盤,理由是當發生坍崩時,相思木有一個特性是在斷裂前會些裂開一小縫。到它整枝斷裂前,還會先發出淒厲、如鬼一般的叫聲,礦工這時候就會收到警訊,拔腿狂奔。

礦車停在隧道底部,伍迪跟帝昂大哥告別,分頭去找了個空閒的位置,各自努力。

礦坑內部缺乏充足的空氣,因此通道裡都會埋有黑色的又粗又長的風管,送風跟打空氣進來,讓工人作業。

伍迪挑到的位置離主要的出風口有些遠,少了風吹散水氣,伍迪身上的黑色吊嘎很快就變得又濕又重,但他還是耐著性子,鑽進岩縫中舉著十字鎬,鑿開岩盤。

在伍迪隔壁奮鬥的礦工,只穿了條內褲,他也跟伍迪同年齡,他看了伍迪一眼,伍迪剛在想對方是要問他為何還穿著吊嘎,還是要問如何變成礦人的秘訣時,對方就問出了口。

「穿這樣不熱呀?」伍迪心理鬆了一口氣,好險不是問他,是怎麼成為礦人的,否則伍迪又要為自己是不是要說謊而煩惱了。

「不會呀。」伍迪一邊說一邊吐掉流進嘴裡的鹹汗,接著伍迪的頭髮就因為受不了熱氣,自己動起來,捲到頭頂上。

「哇賽,那是你的『礦能』嗎?」隔壁的孩子一見伍迪,顯然有了更感興趣的東西,

「對。」每次有人那麼問,伍迪都會乾脆的回應道,他懶地解釋太多,轉頭繼續揮動手裡的十字鎬。

事實上,伍迪對礦能或者礦人的話題,一點興趣也沒有。

文獻上說明,過度使用礦能,會造成身體產生副作用,輕則暈眩,反胃,嚴重時會內出血,甚至讓礦人自己丟了小命。緩解的辦法十分簡單粗暴,就是殺人就可以了,槍殺,刀殺,溺斃,全憑礦人的創意跟喜好。同理可證,明知有此後果,還想要成為礦人的人,不是愚蠢地無可救藥,就是本身不是什麼善碴。

伍迪不覺得擁有這種一用就會讓自己,或讓別人翹辮子的能力有什麼好光榮的。更何況,他做為一個生長於都市,從七歲變成礦人起,就沒出過家門的家裡蹲,也對貧民窟人的民族起義毫無共鳴,他只想要安安分分地挖礦,在這個平靜的村落渡過一個像樣的童年就好。之前請鷹教導他能力,也只是單純滿足青春期的反抗意識而已。

 

一個小時很快過去,到了中午,領班鷹過來礦坑底,吆喝著把大家叫回工寮,準備休息用餐。

大家魚貫地坐上礦車,伍迪看到鷹沒有上車,手上還帶了兩個便當下車。便猜到他應該是要在礦坑底部,陪著西頓用餐,所以也跟著留下來。

為了更快變成礦人,西頓通常會做滿十二個小時,到晚上七點才離開,中午休息一個小時。下午會有另一班工人進來工作,但中間空檔人很少,所以領班鷹都會很盡責地在礦坑底等到交班的人來,以免有什麼意外。中午革命軍配給的便當有一小塊控肉跟蔬菜,伍迪萬般珍惜,不過勞動後伍迪會因為太累沒有胃口,所以總把它留到下午或晚餐的時候享用。

「謝啦,鷹、伍迪。」西頓頂著跟早上差不多形狀的蓬頭亂髮,開心地從隧道底部走過來。他邊用毛巾把自己被媒礦燻地全黑的臉擦拭乾淨,露出底下健康的黃皮膚,邊向陪他用餐的兩人道謝。

三個人分坐在礦車軌道附近的突出礦石上,圍成一圈開飯。伍迪則純粹陪兩個朋友用膳。

西頓看到伍迪的頭髮全部縮進礦工帽裡,指著暫時變成短髮的伍迪咯咯笑著。

「嘿嘿,移動頭髮,這個礦能真的不知道可以幹嘛耶,鷹的已經夠爛了,伍迪你的更慘。革命軍要完蛋啦!」

伍迪知道西頓本來就是這種說話風格,豪不介意,看他笑,就也心情很好地跟著笑起來。

但鷹可不這麼認為,他最討厭被嘲笑礦能很爛,有時候氣不過,還會打破禁忌發動能力吹斷樹枝,把它砸到其他小孩的頭上。

「吵死了,我進革命軍以後,自然就會變強了啦!」鷹忿忿地扒了一口飯,並把幾個禮拜前新得到的資訊告訴他:「而且伍迪的能力也不是頭髮,是水,水!」

「水礦人?騙人!」西頓第一次聽到,不敢置信地直搖頭。「真的嗎?伍迪?我以為你頭髮會動就是礦能了耶。」

「這兩件事無關。所以什麼是水礦人?」伍迪拿著水壺,仰頭大口灌飲。這麼專業的名詞,鷹也沒跟他說過,伍迪猜想,應該是西頓從革命軍人父親那聽來的吧。

「就是可以操縱水的礦人!不是指用風把水面吹皺哦,是類似把水變成糖水或者黏黏的那種魔法!」西頓激動地說,雙手還不斷捏放著拳頭,用掌心的汗演示一遍黏膩的意思。

「哦⋯⋯水礦人有什麼特別的嗎?」聽起來確實是自己的能力,雖然沒有志向靠礦能吃飯,但畢竟是自己身上的特異功能,伍迪還是來了興致。

「遇到水礦人,就像你在煤礦層鑽到鑽礦岩層那樣扯!我爸爸跟我說,水礦人只有兩個人,啊姆啊姆⋯⋯」西頓顧不上滿嘴的白飯,一邊嚼一邊奮力跟伍迪解釋。「那兩人都是國家警察,所以傳聞說這是都市人才有的能力。是革命軍最怕遇上的能力。」

把水變質的能力,再加上自己又是都市人,綜合聽下來,伍迪開始覺得自己好像就是那天選之人。

「水礦人那麼厲害哦?」鷹有點嫉妒地瞄了伍迪一眼,但伍迪此時兩眼放光,期待著西頓再繼續吹噓一下自己是多偉大的礦人,因此渾然不覺。

「我是不知道把水變甜有啥用啦,是要把糖水灑到敵人身上,害他們被螞蟻咬嗎?」鷹看著伍迪,好氣又好笑地把話繼續說完。

「哦,孩子,你什麼都不懂,水礦人強爆了!把水變成糖水的能力,那叫無限糧倉啊!我爸那時跟軍隊圍城超過一個月,他們也不會斷糧,超扯!」西頓露出一副好像看到妖魔鬼怪的表情說。

「聽起來好像很厲害,」鷹跟伍迪都沒想過糖水可以這麼萬用,鷹稱讚完後,不忘酸酸地補上一句:「可能還有提振士氣的作用喔,畢竟喝一個月糖水也太噁心了。如果是我,不管怎樣一定要打破圍城。」

西頓見自己的獨門情報,讓兩個人大吃一驚,便一手岔著腰,一手得意地擦擦自己的鼻子。

「伍迪,快點給我展示一下!你的水礦能。」隨後西頓從礦石上跳起來,跟伍迪說。

伍迪等這句話很久了,他雀躍地從石頭上起身,西頓好像懂得很多,讓伍迪很想給他鑑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是那樣偉大的水礦人。

「欸,西頓,不行,你知道我們礦人不能隨便使用能力對吧?」鷹見狀,丟下便當在地上,站起來趕忙湊到西頓跟伍迪中間,兩手分別搭在兩人的肩膀上。

「我知道啦,唉唷,我跟你說,我爸有個朋友是礦人,他說礦人不是每次發動能力都有副作用,還說只要用五次以內都不會有事!」西頓拍掉鷹的手,聳聳肩說。

伍迪迅速回想自己上週裡使用能力的次數,有三次。第一次,是在鷹教他的那天;第二次,則是在某個失眠的夜裡變出一個冰製小刀,伍迪抱著它,一邊想像用刀子刺殺仇人,一邊入睡;第三次,是為了不輸給帝昂,而用了礦能翻車。

「真的嗎?」鷹半信半疑地問,他撓著深藍色的短髮,跟著回憶著自己到底用過幾次。「奇怪,我好像偷用了超過五次欸⋯⋯ 為了『示範』給人家看。」

鷹想到自己種種衝動行為,忽然覺得自己好像沒資格制止伍迪使用礦能了。感受到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收了回去,伍迪便興沖沖地對西頓喊著:「西頓,看好了!」

原本可以直接使用空氣中的水氣憑空變出冰塊,但為了讓效果更加顯著,伍迪刻意摸向礦石壁邊汩汩流下的水,盛了一把捧在手心裡。

西頓的額頭抵著伍迪的額頭,瞪大雙眼要看個清楚明白。鷹生吞了一口口水,稟住呼吸,視線不停在伍迪跟西頓身上輪轉。

伍迪集中精神,循著鷹教他的技巧,仔細在心中想像能力的成像,出現的位置,以及造成的後果。把水結冰後,每根結晶的樣子刻印在腦裡後。伍迪盯著掌心的水,凝神發動能力的那刻,水緩緩向中心縮短,取代成伍迪心中那個放射狀的結晶冰體。不過最後成品跟伍迪想像中晶瑩剔透的樣子有點不同,因為這水裡還帶了點煤炭粒,呈現灰色。

西頓看得目瞪口呆,甚至還蹲下來檢查伍迪的手背,看看水是不是漏到伍迪的指縫下。

「我的天啊!」西頓嚇地往後退了好幾步,然後頹然跌坐到地板上,兩眼圓睜。

「伍迪,你是歷史上第三個水礦人啊。」

 

知道自己抽中上上籤,伍迪欣喜地咧嘴笑著。雖然真的要說,他也不知道這礦能可以幹嘛。

「伍迪!我要拜你為師,拜託教我怎麼變成水礦人!你是去挖了都市裡哪邊的礦山發大財的!快點告訴我。」西頓立刻跪在地上,兩隻手大張,平伏在地,用力把頭嗑在地板上。

原本伍迪很抗拒說出自己成為礦人的原因,但因為西頓那滑稽的模樣,加上剛剛得知大好消息,伍迪完全沒有一絲不悅的情緒湧上。

聽過伍迪故事的鷹在旁邊倒抽了一口氣,彷彿聽到什麼不吉利的消息,慌慌張張地看著伍迪。伍迪向他投去一個俏皮的眼神,聳聳肩膀,表達自己心情正好。

「西頓,你去把這裡鑿穿,我就告訴你怎麼變成水礦人。」伍迪指著剛剛炸出來的深坑底部,對西頓信口開河地說。

「遵命!師父!」西頓從跪姿恢復回站姿,對伍迪鄭重地行了一個五指併攏行軍禮,然後連便當都不吃了,拿著十子鎬就往隧道底部衝去。

「西頓,不要發神經了!回來把你的飯吃完。你不是下午還要工作嗎?」鷹扯著嗓子對著他喊,但西頓充耳不聞,他的背影消失在隧道底部那剛剛炸出來的洞深處。

鷹暗罵一句髒話,只好也把便當放在地上,準備去把他架回來。伍迪哈哈一笑,上前去幫鷹的忙。

 

西頓已經跑到隧道底部,拿起風鑽機,準備要架設在適合穿孔的牆壁上。風鑽機是長的很像機關槍的器械,用來在堅硬的石壁上穿孔,好放入炸藥,或是破壞石灰層,讓礦層裸露出來,方便採集。黑麻麻的風鑽機看起來很重,西頓舉得滿頭大汗,鷹本想把他跩回來吃飯,但還是過去先幫西頓把風鑽機架好。

伍迪對這個操作不熟悉,所以只在旁邊看著,他發現風鑽機有一條粗粗的水管,連接著一個比家用瓦斯還大一些的水桶,現在裡面的水是滿的。

咚。

頭頂正上方砸了一塊石頭下來,雖然帶著礦工帽,但伍迪還是覺得脖子受到了一些衝擊。伍迪閃開本來的位置,以免再受傷害,並蹲下來觀察一下石塊,大概有一個拳頭的大小。可能因為是剛剛新炸出的位置,所以特別不穩固。伍迪舉起頭,看了一下頭頂處剛架好的相思木,伍迪瞇著眼用力觀察,好像已經有了幾處裂痕。

這是新架上的木條,這麼快出現裂痕,伍迪隱約覺得有點不安,便出聲喊了鷹。

「鷹,頭頂的木條有點裂縫耶。你過來看一下。」

「知道啦,等一下!」鷹有些不耐煩地回應著,然後轉頭跟西頓繼續忙,「喔,拜託,西頓,你那條支架放錯了!這樣會歪!」

伍迪再次舉頭,想檢查一下自己是不是看錯,卻看到牆壁上湧出一些會動的物體,

是一整群密密麻麻的土紅色蟑螂跟禿著長尾巴的老鼠。

嗚噁!

伍迪嚇地頭皮發麻,跑去躲遠一點,把身體盡可能縮起來,深怕哪隻蟑螂或老鼠沒抓好,垂直掉到他的身上。

「鷹!快點啦!這裡好多蟑螂跟老鼠,好恐怖。」伍迪幾乎都要噙著淚水求他了,

「喔,拜託,大少爺,那些礦坑裡到處都有好嗎。好啦,別催了,快好了!」鷹氣喘吁吁地扯著嗓子回覆他。

忽然在此時,伍迪聯想起在地理教學影片裡的老師曾經提過,雖然人類還無法預測地震。但板塊移動時,動物的知覺往往比人類敏稅,總是第一個先跑。伍迪痛恨自己在此時想起這件事。

 

總算,鷹和西頓把風鑽機給架設好了,兩個人左看看右看看,檢查有沒有哪顆螺絲鎖的不夠緊實。

「欸,鷹,我覺得右邊那隻腳,螺絲要重鎖。你覺得呢?」西頓對風鑽機不太滿意,一邊用脖子上掛的毛巾擦擦汗,一邊對鷹說。

「確實有點歪,重鎖好了。先交給你。我去看伍迪要叫我看啥。」鷹吐著舌頭喘氣一會,對西頓說。

伍迪等到鷹,欣喜地站起來,跑到他身邊拉住他的手。

「那邊那個木條,是裂縫對不對?」伍迪指著剛剛掉下岩塊的位置說,

「恩,確實是裂縫,有點大。等等交班我最好跟下午的領班說。」鷹皺著眉頭說,然後他瞇了一下眼睛,看到岩壁上密密麻麻,不停竄動的蟑螂老鼠,赫然往後退了幾步。

「哇靠,也太多。」鷹眉頭蹙的更深,伍迪看他表情,覺得好像真的不太對勁。鷹來回走動,開始檢查相思木斷裂的部分。

「1、2、3 ……」他一面數,一面慢慢走去隧道底端,臉色越加凝重。

「喂,西頓,風鑽機不管了,木條裂太多根,剛剛吃飯旁邊岩壁也有水流下來,這會減少岩盤摩擦力,我覺得有點危險。我叫下午那班重新補強支柱,我們先去吃飯吧。」鷹對著蹲在風鑽機旁邊鎖螺絲的西頓說,他正把老舊的螺絲從鎖孔中拔出。

「喔,好吧。吃飯去。」西頓乾脆地從地板上站起來,然而下一刻,從風鑽機旁離開時,他的左腳踢到支柱,風鑽機搖搖晃晃,直接砸到在了地板上,發出一聲巨大的回響。

「哇啊啊啊!」西頓的小腿被風鑽機的支柱劃出了長長一條口子,「好痛!」西頓隨即痛地抱著腿倒在地上,放聲大哭。

鷹趕緊過去到西頓身邊,查看他的傷勢,伍迪正要過去,卻忽然聽到一種異樣的聲音,這已經不同於風鑽機砸落地板的聲響。

相思木正發出一種尖銳的聲音,這令人寒毛倒豎的聲響頓時響徹整個隧道底部。

 

「快跑!」鷹對著伍迪大吼一聲,下一刻,鷹已經把西頓扛到肩膀上。

伍迪還沒來得及轉身逃跑,就瞥見剛剛的風鑽機已經被砸下來的巨大礦石給壓爛。

 

這個礦穴崩塌的速度,伍迪很清楚,如果這個時候不做點什麼,鷹跟西頓肯定會被活埋。

站穩顫抖不停的雙腳,伍迪正面對著鷹,激動地向前伸出雙手,像是要把腦子裡想像出的冰山穩穩地種在他夥伴們的身邊。

伍迪瞄準隨著風鑽機被拉倒的水桶,一座冰山拔地而起,然而就在鷹剛剛跑過水桶的時候,剛剛成型的冰山就被岩層狠狠壓成碎塊。

同時,伍迪伸在半空中的手,也被一個石塊砸傷。伍迪慘叫一聲,痛地收回手臂,

他幾近絕望地,看著這即將崩塌的岩層,緩慢地倒向他的朋友們。

 

「你們不要管我啦!這岩層少說也有幾百噸,這個就算是力大無窮的礦人也沒辦法…….」西頓一面哭喊著,一面對著視線裡顛倒擺置的伍迪大喊。

幾百噸。聽見數字,伍迪忽然感到一陣奇異的平靜感。

彷彿與鷹張大嘴巴,無聲又絕望地怒吼著西頓的聲音抽離。

數字與各色公式寫在黑板的圖形,充斥著他的腦袋。面積慣性矩,是物理上,用來形容一個面積抗拒形變的能量。

  (註: b為物體寬度,h為物體高度)

物體高度每增加十公分,抗拒形變的能力就增加為原本的一千倍。然而,就算物體再高,承重的截面積太小也會受到嚴重形變。

所以,剛剛像三角錐一樣的冰山形狀是錯的,承受形變的頂端跟底部的面積需要最大,同時把高度拉長。

伍迪腦海中重新構築出結構為上下寬,中間較細長的I字形冰柱。緊抓住開始滲血的左手前臂,伍迪雙眼盯著鷹,並在他的兩側,平地拔起I字形長型冰柱。

 

可岩層坍塌的速度太快,冰柱來不及長出超過鷹身高173公分的冰柱。

「趴下!」伍迪果斷把冰住改為100公分,同時對鷹嘶聲大吼。

岩層以驚人的氣勢重直向下坍塌,伍迪一面往後退避免被飛濺的碎石波及,一面想要用雙眼緊緊追上他的夥伴們。

可石灰層破裂,產生的大量白煙四起,視線太差,伍迪根本無從判斷鷹跟西頓的位置。

「鷹!西頓!」伍迪大喊一聲,不甚吸入了石灰煙,而難受地咳嗽。

於此空檔,相思木鬼哭神嚎一般的慘叫聲終於靜下,碎石滾動的聲音也逐漸停歇。

 

「鷹!」伍迪擦掉雙眼因為濃煙刺激而流出的淚水,慌亂地衝上前,伸手費力地把白煙揮開,但只是徒勞無功。伍迪索性蹲下來摸向坍崩的岩層,他剛剛做了100公分的冰柱,他的身高165公分,只要下降65公分左右,就應該能摸到岩石。伍迪一邊計算著數字,逼著自己維持冷靜。等到他顫抖的雙手終於摸到岩壁時。他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

「伍迪!我們沒事!」鷹回覆了他的呼喊。「你那邊呢?」

伍迪頓時感到如釋重負,整個人癱坐到地上,藉著石灰粉的刺激,留下幾滴眼淚。

「伍迪!」沒聽見伍迪回答,西頓又喊了他一次。

「我沒事。」伍迪趕緊喊著,並盡快擦擦眼淚,並趴下來,用閃爍的頭燈指示在岩縫中的鷹跟西頓他所在的位置。

石灰煙總算散逸,鷹跟西頓也跟著從伍迪冰柱撐起的岩縫之間爬出。

 

「喔,天啊,伍迪。」沾滿石灰粉塵的白化症西頓先爬了出來,張大嘴吸著氣,拐著腿,露出笑容一把抱住在岩縫盡頭焦急如焚的伍迪。西頓上一秒還笑,下一秒就又哭了起來。被西頓的情緒感染,伍迪剛剛那會好不容易收住的情緒,又險些潰堤。他緊緊地抱著西頓,手指的尖端都在發抖。

接著,白色的鷹也爬了出來。

「伍迪!」他滿臉笑容地喊著,西頓放開伍迪,讓伍迪衝上前去擁抱鷹。

伍迪上前用手緊緊圈住鷹的腰,一頭撞到他的胸口上。鷹笑著把雙臂從伍迪的手臂下抽出來,輕輕拍拍伍迪的肩膀和背。

「伍迪,你怎麼知道『工字磚』啊?我爸以前在都市幫人挑磚,他說『工字磚』是用料最少,承重力最強的磚頭!」和伍迪分開後,鷹雙手搭著他的肩膀興奮地說。

「那個形狀就叫『工字磚』嗎?」伍迪眨眨眼,一臉疑惑,不過大概知道鷹在誇獎他,所以忍不住驕傲地加上一句:「我可不知道什麼『工字磚』哦。不過只要按照慣性矩的公式,與物理常識去推斷,一般人也知道要把冰柱改良成那樣吧。」

「伍迪師傅不愧是都市來的!怎麼那麼聰明!」西頓眼睛閃亮亮地看著伍迪誇讚道。伍迪紅著臉開心地笑起來,本想接受夥伴們更多的讚賞,但伍迪耳朵忽然感到一陣耳鳴。

伍迪看著鷹激動且手勢浮誇的繼續讚美著,越發懊惱無法聽清,忽然,耳鳴又伴隨一點火辣辣的痛覺直擊他的腦袋,似乎有什麼液體沿著伍迪的脖頸滑落。這股搔癢感,迫使伍迪伸手朝頸部摸去。

低頭一看,是滿手的鮮血。

伍迪這才想起,他的礦能用了超過五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