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草原後,車子開始往山區開,路況不佳,顛簸難行。晴朗的天空被雜亂無章的樹林遮掩,一路晦暗不明,伍迪感覺自己的身心狀況雪上加霜,在經過第一個檢查哨後,他的心情就跌到了谷底。提供大家話題跟歡笑的阿嘉莎宣告要睡午覺後,車內更是一片死寂。

伍迪往晃動的窗外看去,回想那晚逃難來家楓村時,他們家也翻過這麼一座顛簸的山,以躲避溯水革命軍人的盤查。那晚的天氣很冷,窗外茂密的黑針葉林在紫色的夜幕下搖曳,黑影幢幢,伍迪不自覺發著抖,匆匆打包的厚重衣服放在後車廂,但因為趕路而無法停車去拿,此時管家萊德坐到了自己身邊,伸手把他攬進臂彎裡,為他取暖。

只要一想起萊德,就會想起在雨中與他最後一次擁抱的畫面,這讓伍迪幾乎喘不過氣。

自己的父母就算了,可是管家萊德也被這些惡徒殺死了,他有自己的家人,好幾個孫子孫女,身體健健康康的,還可以活到很老很老⋯⋯想到這裡,伍迪忽然感到憤怒難平,不知道是痛恨礦石獵人的冷血,還是責怪父母不早些辭退萊德和歐多先生,造成萊德被無端捲入的悲慘結局,更不用說他的保鑣歐多先生,他與他們一家日夜相處,最後卻殘忍地將他們出賣給了礦石獵人。

「翻過這座山後,就是溯水了嗎?」鷹斜靠著窗戶,一臉睡眼惺忪地詢問帝昂。

「對喔。」帝昂瞄了一眼後照鏡裡的鷹和伍迪回覆道。伍迪和他對上視線後馬上倉皇移開,他不想表現出陰晴不定的模樣,急忙用指尖戳疼自己的掌心,希望痛覺將那股怒氣打回礦坑底——他盡可能不將這股怨氣歸咎於西頓、鷹他們愚蠢的童年話題、還有這顛得要命的山路。

「怎麼啦?從剛剛到現在一直心事重重的樣子?」帝昂抬眼再看了眼後照鏡中的伍迪,並擺出友善的笑臉問道。

伍迪抬起臉來瞪了他一眼,帝昂的黑色平頭顏色上深下淺,耳邊的鬢角修剪地乾乾淨淨,跟他這人一樣,沒什麼複雜的造型,帝昂臉上的粗眉毛舒展,眉尾上揚,看不出來有什麼皺摺⋯⋯伍迪放棄繼續觀察下去,他實在猜不出帝昂問這個問題時有什麼心思,只好默默吞下這股被拆穿的不滿,改用戲謔的語氣化解:

「我只是想到,我們家那天就是穿過這座山,前往家楓村的。好笑的是,當初規劃逃亡路線的人還是那個出賣我的保鑣,我們家跟他開那麼多次會議討論路線,真是白痴!」

「真慘,你保鑣只差沒幫你規劃一條路,直搗礦石獵人的老巢了。」鷹也附和著他說道。伍迪對這反應露出滿意的笑容,心想這下總該完美地掩飾過去了。

「說到這個逃亡路線啊⋯⋯鷹,你記不記得伍迪剛來的時候,村長有交代我們一件事情?」帝昂撓撓耳朵,若有所思地問起。

「蛤?」伍迪幾乎跟鷹同時發出疑問,他從沒聽鷹跟帝昂說過這件事。

帝昂皺起眉頭,透過後照鏡看了看伍迪,然後才小心翼翼地對鷹說:

「村長有交代我們要問清楚伍迪他們一家是怎麼繞過溯水,直接進到家楓村的啊?」

「有這種事?」伍迪滿臉困惑,說完他依稀想起村長確實也問過他類似的問題,但他說了從山裡開車進來村里後,村長就沒追問了。

「喔,好像有這麼一回事。我有問伍迪呀,他們家就半夜開山路來的,這種狀況下,怎麼可能看得清楚路徑嘛。」鷹說完就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為什麼要知道這件事?」伍迪神經緊繃了起來,村長雖然不是軍職,但還是會為革命軍做事,如果這需求是革命軍提的話,目的是什麼?難不成因為他是城市人,革命軍人就懷疑他是政府派來的間諜?

「應該是怕變成溯水的防線破口吧?」帝昂說完便謹慎地看了一眼後照鏡中的伍迪,見他一雙翠綠色的杏眼瞪地老大,眉頭深鎖,淡藍色的旁分瀏海縫隙中,能見到蒼白的額頭上刻下了明顯的皺摺,伍迪侷促不安地將手肘撐在膝蓋上,把下巴埋在手掌中,急躁地咬著嘴唇。

發覺伍迪大概把『防線破口』理解成另一個意思了,帝昂趕緊追加補充道:「溯水有一面靠山,革命軍之前奪下溯水的時候,布宜斯將軍還有請家楓村裡的人幫忙把通聯用的山路都炸掉,這樣政府軍隊才不會透過山路包抄我們好不容易打下來的領地。」

「哦,那可真是件苦差事。為了節省炸藥,我跟西頓合力推了跟座山一樣大的石頭到山崖下,累死人了⋯⋯」鷹邊說邊舒展雙臂,然後再將手掌收回腋下,整個人斜躺窩在車門一角,緩緩閉上雙眼。

伍迪看向鷹,但沒有回話,他還在消化剛剛帝昂說的內容,表情一陣錯愕。連政府正規軍隊都沒辦法走的山路,他們家是怎麼成功進來的?

伍迪捏著右邊的額頭,在回憶中搜索,很快想起當晚一個可怕的回憶。爸爸將車開上一處垂直的大峭壁,伍迪感到脊椎緊緊貼上椅背,頭下腳上,要不是身上捆著安全帶,早就滾到車外了。兩側窗戶顛倒的景色裡,塵土不斷往後方飄落,萊德本來攬在伍迪肩上那手,改成壓在伍迪的大腿上,以免他掙脫安全帶滑出去,另一手則抓著坐墊下緣,萊德閉著眼,像是在睡覺。媽媽當時坐在副駕駛座,手捂著臉害怕地尖叫,爸爸比她更害怕,因此用更大聲的聲音壓過她,要她閉嘴。

在家庭會議上,保鑣歐多先生曾表示過這條路線地形險阻,需要向海外請專人訂製特殊的車型才能翻越而過。這下就連結起來了,為什麼他們家能順利繞過溯水佔領區,進到貧民窟。

只是那個峭壁會在哪呢⋯⋯伍迪再將回憶倒帶,黑影搖曳的樹林,暗紫色山巒間的月亮,讓人五臟六腑不停震盪的車徑⋯⋯剩下全是些不重要的畫面了。時間過去半年,天色又暗,伍迪實在想不起來了,都是這兩個辦事不力的傢伙的錯。

「你們應該早點跟我說的啊!雖然我不記得確切路線,但我記得方向,可以回去找找看。」

「OK啦,反正路就在那⋯⋯不會跑的⋯⋯」鷹在旁意識不清地嘴裡滴咕著。

「哎唷,我怕你觸景傷情,當時連問都不敢好不好。」後照鏡裡的帝昂躲閃著眼神,小小聲地說。

話音剛落,伍迪就瞪大雙眼,一股怒火瞬間燒到了他的額頭。

「停車!給我指北針跟地圖。我現在就去把路找出來!」伍迪用力拍打著駕駛座吼道。

本來要睡著的鷹聽到伍迪大聲嚷嚷,嚇地把身體坐直,一臉慌亂又迷茫地四處張望。

「誒怎麼了⋯⋯我說錯什麼了⋯⋯」帝昂縮起肩膀,同時瞥了一眼右手邊熟睡的阿嘉莎,她現在額頭上浮現了幾條皺摺。行駛中的車子一度慢了下來,但帝昂意識到後趕緊又補了油門。

「少囉嗦!停車!」伍迪用腳踹著駕駛座。

「欸,伍迪,我沒記錯的話,我們不是要去溯水的屠殺房嗎?」鷹乾笑幾聲,試圖出面緩頰。

伍迪轉頭,看著他嬉皮笑臉的樣子,覺得更氣了,好歹帝昂剛剛還負責任地想起這件事,這傢伙卻從頭到尾都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家楓村是距離溯水最近的村落,要是溯水失守,首當其衝的就是他們,到時候他豈不成了千古罪人?為什麼每個人的死都是他的錯?

「去他的屠殺房⋯⋯我為什麼要犧牲別人的命,讓我自己活著?我的命有比較高尚嗎?我們家死了三個人好換我一個人活著,有什麼意義嗎!」伍迪一把揪起鷹的領子,歇斯底里地朝著他大罵。

鷹和帝昂被嚇地啞口無言,剩下風聲隔著車窗呼嘯而過的聲音與自己怒吼完的喘氣聲。一次性發洩了所有積累的情緒,伍迪感到自己稍微恢復了些理智。雙手放開鷹的領口後,一股自我厭惡感充斥了全身。

 

「吼唷,好吵喔。」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阿嘉莎,原本熟睡中的她被伍迪給吵醒了,她揉了揉眼睛,惡狠狠地瞪向後座的伍迪。

「對不起。」伍迪低著頭跟她道歉,同時也是在跟鷹和帝昂道歉。

阿嘉莎插著腰,黝黑的臉上,嘴撇到了一邊,黑溜溜的銅鈴大眼滾動著翻了一個白眼,伍迪看那精緻又靈動的表情,頓時覺得心情好了一些。阿嘉莎用鼻子哼了一口氣,姑且接受了這個道歉。

「哥哥,路邊停一下好不好?我要下車尿尿。」阿嘉莎發完脾氣,打了一個哈欠說道。

「我也想下車。」伍迪躺回座位裡,重重嘆了一口氣。

「你會上車吧?」鷹雙手摸了摸胸口上被伍迪抓皺的布料,忽然萬分驚恐地反問,把伍迪跟帝昂瞬間逗笑了。

伍迪心想,還是去溯水吧,得去那邊的軍醫院讓他檢查一下腦子。

 

帝昂逐漸放慢速度,把車子靠到山壁邊。他們剛出了蓊鬱的樹林,現在位於一處視野開闊的谷地,四周被山巒給環繞,蜿蜒的黑色公路繞著山腰曲折地前進,這裡山壁的顏色很特別,底部是泥土一樣的淺灰色,岩脈中間因為礦物,不時出現了深紅色與接近金色的紋路。

公路的另一側是平緩的樹林,地勢落差不大,所以也沒有設立護欄。短短的草皮向下延伸,在如碗狀的谷底匯聚在一起,底部有一大片黑色的針葉林,不時有黑色的大烏鴉在谷底盤旋。

「伍迪、鷹,要下車的話記得戴帽子。」帝昂把車熄火後,轉身叮囑他和鷹。

「我的礦工帽去哪兒了?」伍迪一邊側身解開安全帶,一邊問。

「我讓帝昂拿去你家放著了。」鷹說,他也沒帶礦工帽,所以在車內邊伸懶腰邊發出老人舒展筋骨的聲音,早早放棄了下車的選項。

「我這兒應該有一頂備用的遮陽帽。」帝昂邊說,邊側著腦袋,彎下腰往儀表板下方的置物櫃摸索著。一旁的阿嘉莎已經背起步槍,摸向了車門。伍迪揣摩著等等要和鷹輪流使用那頂帽子,讓他有機會出去呼吸新鮮空氣。

此時,一聲巨響傳來。

一發子彈穿過了前座兩側的車窗,玻璃應聲碎裂。一道血霧從左側,如同庭院裡,灑水器噴出的霧氣一般,噴濺在了阿嘉莎的座位上,阿嘉莎把手從車門邊抽回,放聲尖叫。

「頭低下來!」帝昂的吼音壓過阿嘉莎的尖叫聲。伍迪聽令,迅速用右手抱起槍,把保險桿拉開,同時縮起膝蓋,把自己塞在座位下方。

隨著車鑰匙甩動碰撞的聲音,伍迪的背狠狠撞上座位的軟墊,他抓著駕駛座的扶手的指關節緊張到發白,車子卻仍繼續加速。伍迪幾乎是下意識地就把頭轉向鷹,他巡邏小隊的隊長還繫著安全帶坐在位子上,但往前屈身,用手抱著頭。因為身體壓迫著胸腔,鷹用一種快窒息的語調詢問帝昂:

「對方、有、幾個、人?」

「一台車,最多五個人吧。」帝昂沒有回頭,用急促的聲音回答道。

話音剛落,一連串巨響從後方傳來,一陣陣滾燙的熱風掠過伍迪和鷹的頭頂,子彈與後車窗的玻璃碎片也一齊衝入車內。

夥伴們的尖叫聲此起彼落。玻璃碎片砸到他的後腦勺、後頸、脊椎,任何地方⋯⋯伍迪感到神經系統開始暴衝,他的雙腳躁動不安,發瘋似地想帶他跳出車外,害他被亂槍射死。伍迪強迫自己雙眼盯著身體上的玻璃碎屑,並控制顫抖不已的手指去捏起瑩剔透的玻璃碎片。

混亂之間,玻璃碎裂的聲音從前方傳來。

「哇啊——!!」

伍迪聽見阿嘉莎的尖叫聲混雜著哭腔,猛地抬起頭來。阿嘉莎前方的玻璃車窗,裂成了一大片蜘蛛網。阿嘉莎屈身,雙手抱著後頸不停地發抖。她亞麻色的無袖上衣上,左肩和左腹的位置,全都沾上了血跡。

伍迪一瞬間瞪大了雙眼,抱著槍的手氣憤地顫抖起來,伍迪壓低著頭,使盡全力,驅使顫抖個不停的身體,往前座爬去,好看清楚阿嘉莎身上哪裡受傷。此時,一個溫熱的液體滴到他掐在駕駛座扶手的手背上。伍迪猛地抬頭一瞥——帝昂的左耳被子彈削去了一半,一道鮮血從血肉模糊的切口中竄出,順著他的下巴流淌而下。

第一發子彈打到的人是他。

那一瞬間,恐懼、以及一股前所未有的憤怒衝上腦袋,伍迪用力抓起手裡的槍,朝著破裂的後車窗外怒吼:

「我要殺了他們!」

伍迪把槍體摔在後座的頭枕上,用腋下夾住槍身把它架穩。皮膚還能感知到呼嘯而過的熱風,但槍聲卻好像已經完全靜音,豎立在伍迪前方的後車窗上面留下難以計數的彈孔,伍迪瞇起雙眼,越過眼前破碎的畫面,看向車尾,車子後方大約距離兩百公尺處,有一輛土色的轎車跟在他們後方。

土色轎車的副駕駛座車窗是開的,一名戴著黑色鋼盔和護目鏡的槍手,穿著黑色皮衣,緊貼著車體,從敞開的車窗探出了半身,將一把長管步槍架在左側的後照鏡上。那人的槍口不斷冒出火花,槍管中段的排氣孔冒出了白煙。這些聲音跟畫面彷彿都是靜止或虛構的,對自己絲毫沒有威脅性。

伍迪將臉頰靠近槍管,在照準器的覘孔裡,搖晃著的畫面中,捕捉那位帶著護目鏡的槍手。右手食指扣下板機,開了第一槍。

「伍迪,不要跟敵人對槍,找掩護啊。」鷹在旁邊說話。伍迪聽不見他確切的聲音跟語調,但卻知道他說了什麼,也知道他正掙扎著嘗試蹲坐到地板上,好靠近自己,但安全帶卻解了半天解不開。

槍聲響起,第一發子彈從車內鑽出後車窗,卻失了準頭。

此時車子突然甩向右邊,伍迪整個人飛起,騰空用力撞上右面的車窗。

伍迪疼地呻吟了一聲。帝昂在身後為剛剛的急轉彎道歉。帝昂的聲音如同一鍋熱油,重新點燃了他心裡的怒火,伍迪用手肘打向冰冷的玻璃表面,利用反作用力迅速彈回剛剛的位置,順著這股力道,伍迪俯身向前,利用剛剛第一發子彈鑽出的破洞,將槍口伸到外面。

伍迪開始覺得這像是玩威利在哪裡的電影版,威利,威利,在哪裏?就在銀色的山壁下,那輛土色的轎車的左邊!威利正在裝填子彈,右手抬起時,露出了脆弱的左胸膛。伍迪抿嘴一笑,挪動手臂,將槍機往後拉動,隨著金色的空彈殼從槍管彈出,下一顆子彈也被推入了槍管內。

第二聲巨響。

下發子彈擊中了副駕駛座槍手的左胸口。他發出了一陣淒厲的慘叫聲,手上的那把槍翻了半圈,露出黑色的槍身,指向天空。伍迪從沒聽過有人類的叫聲像那樣,那是一種從肺的深處吶喊出來的聲音,發話者好像用了全身共鳴著,這聲慘叫又傳入銀色與金色交錯的美麗山谷,回音如此往復,婉轉動人。

一個閃神,那輛土色轎車的擋風玻璃如蜘蛛網般裂了一個小洞。隨後土色轎車,經過了剛剛帝昂駕駛過的那個急轉彎,不慎擦撞上了山壁而停了下來。

伍迪還沒來得及歡呼,一股熱風就穿過左手肘下方,子彈打在駕駛座椅背上,再差幾公分就會命中自己心臟,一陣被火燒似的熱感傳來,讓伍迪疼地拱起背部,低下身時,伍迪看到手肘處的傷口濺了一地的血,那滴落在鐵灰色地墊上的血珠子,顏色鮮豔地讓整個畫面看起來不太現實。

伍迪下意識抬起頭,但是後頸忽然被一隻手掌給壓制住,力道之大,讓伍迪趴跪在地上。手掌邊的玻璃碎片,血腥的氣息,子彈灼燒皮製座椅的味道,讓伍迪的意志回到了現實。

「伍迪,你這瘋子!」鷹說著,伍迪又聽清楚他的聲音和語調了,現在是責備的語氣。伍迪抬起頭來看著鷹,同時伸手摸索著自己手肘下方的傷口,傷口是長條狀的,併發的鮮血從他的右手指縫間滿溢而出。

「你中彈了嗎?」鷹穿著短褲,卻硬是跪在佈滿玻璃碎片的地墊上,鷹的臉貼在自己眼前,表情鐵青,下巴還在顫抖。

「沒有,擦過而已。」伍迪感到自己心跳太快,只得一邊喘氣一邊說話,按在傷口上的指尖也顫抖起來。鷹直接伸手過來,抓住自己的上臂,把手肘轉到上方查看他的傷勢。

「哥哥,你有沒有怎麼樣?」阿嘉莎喘著氣喊道。帝昂好久都不說話,伍迪努力壓制他暴躁的情緒,耐心地等他開口。

「耳朵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他們追上來了嗎?」帝昂語氣急促地說。阿嘉莎從前座探出一顆頭,查看情況,但視線隨即落在了伍迪身上,伍迪見她驚嚇地張大著嘴,便轉頭幫她和帝昂回報了狀況。

「我擊中了副駕駛座的槍手,他們剛剛在急轉彎時撞上山壁,現在遠離我們至少四百公尺了。」

伍迪說話時,鷹放開了他的手臂,傾身跟阿嘉莎擺了個要東西的手勢。

伍迪頹然往後躺在佈滿彈孔的駕駛座椅背上喘氣,這種疲憊感很奇特,是精神過於亢奮造成的注意力渙散,有點像是偷喝了好幾罐咖啡或提神飲料會有的狀況。

伍迪現在滿腦子不斷重複那名槍手中彈慘叫的聲音,這讓他很想放聲大笑。他轉過頭,想和鷹分享這份喜悅,然而卻先看見了椅背上的彈痕和傷口剛剛噴濺出的鮮血。血液順著椅背緩緩流下。

伍迪回過神,將手臂翻面,注視著皮開肉綻的皮膚。腦袋裏跳出父親按著自己手腕,不停哀號的畫面,他的掌心破了一個大洞,鮮血汩汩流出,五隻手指以快轉的速度蜷曲痙攣著。那名打傷他父親右手的礦石獵人,和威利一樣,在副駕駛座的位置上,他一手扶著車窗,身體斜斜地露出車外,單手持槍射擊他們的車子。父親的手掌被子彈穿過的那一刻,伍迪聽見礦石獵人們發出如鬣狗般的訕笑聲。

那畫面帶著一股強烈的憎恨捲土重來。

「礦石獵人怎麼會知道我們車上有礦人?」阿嘉莎的頭再度從前座探了過來,她手裡拿著紗布和繃帶。伍迪根本不痛,也不想浪費精神包紮,但鷹馬上伸出手接過紗布跟繃帶,拉出一段繃帶,往自己的方向挨近。

「不需要!」伍迪煩躁地揮開鷹,用的還是受傷的那隻手,鷹嚇地馬上把手縮起來。

伍迪起身回到原來的位子上方,重新架好槍枝。沒有更好的機會了,伍迪要為自己的父母報仇。他默默對自己發誓,待會一定要把那車上的所有人殺了。那個慘叫聲又在耳邊響起回音,伍迪美滋滋地想著,最好還能把其中一個人拖進樹林,讓那人供出更多同夥,讓他殺死更多礦石獵人,如果那人還想保持緘默,那自己就要一刀一刀刺到他斷氣,永遠沈默為止⋯⋯

「伍迪,你冷靜點!」阿嘉莎在伍迪背後喊他,「你傷成這樣,要馬上止血!」但伍迪根本懶得搭理她,連話都不回。

「隨他吧。」鷹說。阿嘉莎「吼~」地埋怨一聲,最終還是放棄了。

「敵人落下我們一點距離了,如果他們從轉彎處出現,我們就有優勢可以先看到他們的車首,並且先反應過來擊殺他們。」鷹舉起步槍,把槍架到頭枕上,一腳踩到座位上。

「阿嘉莎,妳也過來,我們在後座排成一排。準備反擊!」鷹扭頭對阿嘉莎說。

伍迪偷瞄一眼鷹,他正幫忙接過阿嘉莎的步槍跟彈匣袋,方便她在狹窄的空間裡爬到後座來。鷹的表情嚴肅,看起來超乎平常的冷靜,平時那副痞樣消失地無影無蹤。這是伍迪第一次見到這樣的鷹。

阿嘉莎在伍迪跟鷹中間架上步槍,她一腳踩上座椅,穩定身體,同時俐落地將五發子彈上膛,並拉開保險。看到同伴與自己併肩而立,一致對外,伍迪感到內心那股瘋狂想殺死礦石獵人的急躁感稍稍舒緩了一些。

「帝昂大哥,阿嘉莎背後沒有座椅當緩衝,你急煞的時候護一下她,知道吧?」鷹吩咐帝昂道。

「好。」帝昂說。

「阿嘉莎,把彈匣袋傳給伍迪⋯⋯彈匣袋每人配一個,含槍管內的,總共有120發。」鷹繼續說著。

伍迪有些不情願地把視線從後方的公路上移開,從阿嘉莎手上接過彈匣袋,彈匣袋外型類似於腰包,咖啡色的皮帶正面有四個皮製硬殼袋子,右側連接一個刺刀鞘,皮帶扣上印著革命軍的軍徽。每個硬殼袋裡都塞滿了子彈,因此握在手上非常沉。

「伍迪你先穿上裝備,你穿好了再換阿嘉莎。你們兩個要有一個人盯著後方,知道吧?」鷹繼續發布號令。

伍迪把彈匣袋繞在腰上,並將皮革鞣製的軟腰帶,穿過金色的皮帶扣束緊,不需要專注力的穿戴流程,讓伍迪稍微放鬆了精神。此時,腦海裡出現了一個怪異的畫面,地面上一座冰山拔地而起,把一個礦石獵人從腹部背後刺穿成兩半。到剛剛為止,伍迪都想著用槍射穿礦石獵人的腦袋,因此這絕對不是出於自己意志出現的畫面。

『礦石會給你暗示的。』伍迪想起鷹教他礦能的時候這麼說過。

「阿嘉莎,我好了。」伍迪邊回報,邊將臉頰靠回槍身上,瞄準著後方公路時,伍迪忽然想到,會不會是剛剛射傷的礦石獵人死了?這麽說來,礦能應該恢復了吧?

伍迪喜上眉梢,決定立刻試驗此事,他一邊瞄準,一邊開始想像畫面,他要在轉彎處製造一片冰霜,讓他們的車打滑,衝進草原裡,被反坦克地雷炸死!然而要將冰霜鋪在眼前的公路上時,意識忽然變得無法集中,這是一種很奇怪的體驗,就像想不起某件陳年舊事一樣,需要的那個畫面怎麼樣也無法成形。伍迪覺得簡直莫名其妙,就一片冰霜鋪在地上,冬天時,路邊都能看到的景象,有什麼難想像的?

「鷹,我腦海裡出現使用礦能攻擊敵人的暗示,這是什麼意思?我可以使用礦能了嗎?」伍迪雙眼緊盯著後方不斷被拉長的公路,焦躁地向鷹問道。

「不可能。」阿嘉莎一邊調整腰帶,一邊幫鷹回答。「礦人要殺人才會恢復礦能,沒有例外。很嚴重的副作用發生後,還會成像困難,無法使用能力。」雖然伍迪想反駁,自己那槍可能達成條件了,但剛剛發生的狀況和阿嘉莎描述的一模一樣,客觀事實擺在眼前。

「什麼爛東西,既然沒辦法用能力,為什麼要給我暗示?」伍迪失望地抱怨著。

「說不定是你剛剛射傷的人快死了,『它』在期待囉。」鷹安慰他道,伍迪一聽覺得很有道理,雖然多半是他胡謅的,鷹所受的軍訓教育主要針對一般人,對礦人的著墨不多,甚至有些資訊伍迪這都市人還比他清楚。

「欸,為什麼還多一個彈匣袋?妳有給妳哥留一個在前座嗎?」鷹問。手上彈匣袋裡的子彈不時發出碰撞的清脆聲響。

「啊,我拿去前座放。」阿嘉莎慌張地說。

「帝昂大哥,你最近是不是做了什麼對不起阿嘉莎的事?」就算情勢緊張,鷹還是堅持要說垃圾話。

「我⋯⋯有嗎?應該沒有吧?」可帝昂的專注力只夠拿來開車,無法正常對答。這種零分回答馬上讓大家笑出聲來,搞地帝昂十分懊惱。

「等等幫妳哥穿好彈匣袋,往死裡勒。」鷹笑著拍拍阿嘉莎說道,阿嘉莎認真應了一聲是。

伍迪在心裡讚嘆了一遍他的隊長,帝昂是他們巡邏小隊之中槍法最好的,伍迪想硬闖家楓村時,拿著步槍的阿嘉莎和西頓,一頓亂射都沒射著他,帝昂拿著有偏角跟需要考量風向的軍用十字弓,一發命中。

「我好了。」耳邊傳來阿嘉莎報告的聲音,伍迪聽見她轉過身去,幫帝昂穿戴裝備。

趁此空檔,鷹掠過阿嘉莎的背影,朝著伍迪問道:

「伍迪,你剛才開槍時,有看清楚車內有多少人嗎?」

「沒有,沒仔細看。」伍迪回憶剛剛開槍的畫面,除了想起那名戴著護目鏡,在副駕駛座的槍手,和他身後迴盪著美妙聲音的銀色山谷,什麼也記不得了。

「好,沒關係。」雖然鷹這麼說,但伍迪還是感到懊悔萬分,剛剛只一心一意想把槍手給打下來,完全沒蒐集重要情報。

「如果敵方掌握優勢,記得先找掩護再回擊。剛剛那槍手打不中你,只是因為這台是軍用車,後車窗很厚,子彈才偏了而已。就像你第一發子彈也碰到玻璃偏了一樣。知道吧?」鷹對伍迪嚴肅地說,伍迪瞄了他一眼,誠懇地點了點頭。

「不過你第一時間反應過來,把槍管架出玻璃窗外,也是滿值得讚賞的啦。」訓完話,鷹馬上換成一副輕鬆的口吻說。此時,阿嘉莎終於在狹窄的空間幫帝昂穿好,回到了位置上準備射擊。鷹見狀,放開步槍,起身開始著裝。

沒有鷹的號令,大家都安靜了下來,剩下鷹的彈匣袋與衣服摩擦的聲音。灰泥色的山壁與嫩草平原被黑色公路攔腰截斷,理應這些景物應該被車子不斷推遠,但此刻這片風景該有的色塊卻像乾掉的顏料,牢牢凝結在伍迪腦海裡。一齊對外的槍口,將所有人的視線集中向同一處。

即使彼此沒有眼神交會,或者言語交流,卻沒有一刻比得上現在讓他們的心更加緊密。

就在此時,遠處的轉彎處沾上了一小點不該出現的土色,污染了整幅畫面。

砰!砰!砰!

伍迪與阿嘉莎同時扣下板機,朝著對方的汽車瘋狂開火。

「去死!去死!啊啊啊啊!」阿嘉莎完全變了一個人,伴隨著槍聲,不停發出怒吼跟尖叫聲。

她推槍機的速度如狂風般,伍迪子彈還沒打完,她就發出煩躁的怒吼聲裝填子彈。伍迪的鬢角傳來拉扯的感覺,他的頭髮正嚇地聚攏在一起,築起一小道牆壁,避免滾燙的子彈空殼從阿嘉莎那裡飛濺到臉上。

然而土色轎車卻只露出了個頭,沒有再往前推進,伍迪換好子彈,充滿疑惑地鬆開食指上的扳機。

「停火!他們停止動作了。」鷹一邊喊著,一邊伸手拉住發狂的阿嘉莎,她睜大雙眼對著敵人嘶吼:

「滾出來!」她背上的魚骨辮像鞭子一樣兇暴地揮動。

「他們在想什麼?間隔拉這麼遠,不擔心我們跑掉嗎!」伍迪煩躁地罵道。伍迪目測他們已經落下七八百公尺,這個大轉彎他們再停,就要差上三公里了。

鷹抱起步槍,起身離開了瞄準的位置,轉頭查看向前方的路況。鷹無所適從地一下看後方,一下又看前方,顯然這個問題他也沒有答案。伍迪只好回頭繼續等待礦石獵人出現。

然而,一個轉彎過去,伍迪忽然聽見鷹和帝昂大叫了一聲。

還沒來得及轉頭過去查看狀況,行進間的車子驟然煞住。伍迪騰空往後跌撞到駕駛座的背面,整個人頭下腳上卡在座位下方,步槍的槍托打中他胸口,彈到了原本阿嘉莎站的位置。阿嘉莎只留了兩條腿掛在原地,整個人翻滾到了前座。剩下鷹還站著,他面向車子前方,張開雙手,一手扶著自己座椅上的頭枕,一手抓著他那側的車門勉強維持平衡。

「前面架了破胎器!」

伴隨著帝昂大喊的聲音,車子完全靜止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