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斯奈告別後,伍迪搭了四個小時的長途電車,終於在夜間十一點,抵達了他所住的城鎮,檳城。
身無分文地走在了無一人的山路上,遠處野狗吠叫的聲音此起彼落,冰冷的路燈照著他一個人的影子。

嗨,伍迪對著自己的影子問了聲好,就剩你跟我了。夜間的氣溫雖低,但伍迪一直在活動,自然不成問題。
只是越走越疲累,預計兩個小時的走路路程,比想象中遠了許多。跋涉了一個多小時,伍迪坐在長椅上,靠著路燈,疲倦地不行。
遙望著檳城的市中心,那點點城市的星火熠熠生輝,這樣的漫長枯寂的夜晚,還有人在夜裡狂歡著啊。

算了,今晚就在這兒睡了吧。伍迪這麼想著,索性把身體鋪平在路邊的椅子上,緩緩閉上雙眼。

真不想回家,每每想到這裡,伍迪感覺悲傷就要淹沒了他。有好幾次想念起父母時,伍迪都騙自己,他們就在檳煌路上的家裡等著他。他熟悉的一切都沒有改變。可是如果真的到了家,這個謊就再也撒不下去了。

鷹曾經告訴他,貧民窟人相信,在夢裏,死人會跟活人相見。但是如果活人太常因為想念他們而痛苦的話,死去的家人就會因為擔心而不會回來了。所以面對生離死別,要堅強以對。可是這太難了,非得要殺光那些害死他們卻又逍遙法外的兇手們,他才會有辦法坦然面對自己的命運。只要這麼做了,總有一天,他一定能在夢裡與父母相見的。

原本伍迪很確定,自己若有機會回到都市,就要殺死那年背叛他們一家的保鑣,歐多先生,但是被這一趟回家的漫長路途折磨,忽然又沒了興致。

回到自己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了,沒意外地話,下一步就是成為國家警察,勉強自己成為願意為國拋頭顱灑熱血的公民,在沙場上奮不顧身地殺敵。這樣的人生真的還有繼續奮鬥的意義嗎?有人在某處等著我回去嗎?到底要怎麼樣,才會覺得自己屬於這個世界。

一陣陣冷風颳起,伍迪被長椅驟降的溫度給冷地被迫睜開眼睛。根本沒辦法睡,伍迪哀怨地起身,抱著手臂,斯奈送給他的電子錶上,顯示了午夜三點半,伍迪從長椅上疲憊地爬起,繼續往山頂上的別墅走去。今晚是新月,月光能提供給他的指引,稀薄的可憐。

熾奈德菈應該還沒睡吧?
有次療程進行到一半時,伍迪痛地不行,為了不大聲哀嚎就不小心咬破了自己的舌頭。
熾奈德菈好像覺得很自責,那天便要哄著伍迪睡。就算是父母,哄睡這招也早就在十歲之後停用了。
伍迪一時覺得有些尷尬,便盡快裝睡,結果熾奈德菈一直不走,最後半夜到陽台抽好幾隻菸才離開。
明天一早問起,她就要伍迪跟斯奈保密,說這是她在伊瓦魯戰爭後染上的惡習,現在只有心情不好的時候才抽。

想到這裡,伍迪回想起熾奈德菈離別時看著他,忍不住留下的淚水,開始覺得有些罪惡感,或許真的應該好好跟斯奈他們道別再走的。
可是要是有什麼萬一,他真的接受司法處刑,再也見不到一面的話,還不如現在走地決絕一些。畢竟未來的事情,他什麼也沒辦法保證。

他什麼也沒辦法保證。
縱使有了再強大再稀有礦能,他的朋友們還是會死於砲火之下。
我連命都沒辦法保證了,還有辦法說出『再見』嗎。

熟悉的景色開始從記憶的墳墓裡爬出來,雖說只離開了一年,因為景色與貧民窟相差甚遠,感覺就像隔了幾十年。
循著大路,往家裡走去。天色尚暗,看不清四周房屋的模樣,路燈微弱的餘光下,只見一點輪廓。伍迪記得九歲那年,有位鄰居出國旅遊,半年都不會回來,因此爸爸替萊德管家租下鄰居的房子,半夜管家就會來家裡接伍迪出去家裡附近溜達,讓他享受一點難得的自由。雖然時間很短,但伍迪總是很期待。

不幸地是,父母因為這個讓他半夜不好好睡覺,反而去散步的事情大吵一架,最後伍迪總是一邊哭一邊跟萊德在夜裡散步。也許現在身高不高也跟當時候這個習慣有關係吧。

稍微再大一點,家裡更難關住他了。就算沒萊德,他一樣會在半夜逃獄,甚至還跑到便利商店買東西。
其實,每次只要有人疑惑地看著他時,即時糾正他們說是染的。他們就會很放心地笑著回覆「也是!」根本就沒必要悶在家裡的。
因為每次逃獄,媽媽都會在大廳點著燈,等他回來臭罵他一頓,為了躲避媽媽追捕,有好幾次伍迪也睡過花園,哪個樹叢舒服,伍迪都還有印象。
如果那時候懂事一點就好了。想起躡手躡腳地經過花園時,從窗戶邊看到母親坐在椅子上,滿臉倦容地讀著書,忽然覺得有點心酸。

繞過幾棵熟悉的橡實樹,伍迪終於見到自己的家,其他屋子前,都是綠色草坪庭院直接接上大路;只有伍迪家跟別人不一樣,到私人土地上時,高約兩百公分的黑色鐵欄杆便遮擋在前,欄杆上還有鋪設電網。這是每天等不到伍迪的母親的傑作。真是名符其實的母愛如山,伍迪現在看著這電網,幾乎要笑出來。

鄰居可能還會覺得這是為了避免有人再闖入家裡而造的,殊不知是為了防止自己家的小孩逃獄。身為住戶,伍迪自然知道怎麼測試這個電網有沒有通電,他撿了幾片葉子、石頭、跟軟樹枝,用樹枝把葉子包裹好捆住石頭後,伍迪後退幾步,助跑後用力把石頭往上砸去。

「啪」地一聲,石頭上的葉片焦了一塊,被彈了回來。

顯然父母把房子交給信託機構後,沒有要求切斷電源跟水。
如果是以前的他,這電網當然是足夠嚇阻他再跨出門一步,但現在已有礦人的能力,已然構不成威脅。伍迪輕鬆用能力造了一個階梯,繞過電網,進入屋內。
伍迪也想過回到這裡,其實就等於主動落入警察的陷阱。他的犯罪事實確鑿,警察一定有權利在社區的大門口,或者這棟屋子的大門,架好監視器,等著他出現。但伍迪管不上這麼多,這是他唯一想去的地方。去完之後,在什麼時候,什麼地點,被捕伍迪都無所謂了。伍迪邊想著,對未來的恐懼讓他不自覺奔跑起來,好像這麼做,就能逃地過追捕,享受一晚自由的冷風。

經過大門前的噴水池時,伍迪見那池水仍然正常地噴灑著,但是裡面的錦魚已經被撈走,連裡面那條爸爸送給他,跟他髮色相似的錦魚“高天”也跟著不見了。

變成礦人之後,伍迪和父母,試了很多方法將頭髮染色,但無奈他的頭髮只要被染劑碰上,就會自己動起來想把色素搓揉掉,就連帶著帽子,太悶熱時,它都會把帽子推掉,想要透透風。伍迪年紀雖小,但也知道只要頂著這頭顏色怪異的頭髮,就不能出家門的事實。伍迪開始討厭自己的樣子,連看到藍色的東西都會把它丟出窗外,以解心頭之恨。凡舉書櫃、檯燈、椅子無一幸免。爸爸就在這時候買了“高天”,它身上的鱗片在陽光照射下,會出現藍綠的色澤,爸爸告訴他,這是他在水族店裡買到,最可愛最漂亮的魚。就這樣,伍迪每天跟爸爸去餵魚時,對藍色也沒那麼感冒了。

“高天”最終也跟爸爸一樣,此生再也不復相見。

伍迪噙著淚水,走到大門前,用水凝固成鑰匙的形狀,輕鬆打開了門鎖。
進門後,眼前所見,玄關的鞋櫃,茶几,燈具,家裡所有的貴重傢俱都用塑膠泡棉緊緊包了好幾圈。
所有跟父母的回憶,彷彿只要再拆掉這層薄薄的塑膠紙,就會騰空躍出。伍迪再也沒有勇氣往前一步,他緊貼著大門坐下,抱著腿痛哭。

迷迷糊糊,在中午醒過來的伍迪,穿過玄關,到家裡的儲藏室,把儲藏已久的泡麵搬出來。

費了一番功夫把生了綠藻的飲水器清洗乾淨後,伍迪才終於煮好一碗泡麵。他小心翼翼地捏著泡麵碗的邊緣,走到被泡棉紙包裹地嚴實的桌上開始用餐。伍迪家中的餐桌和斯奈的家的外型相近,都是長方形四人座,一抬頭,彷彿還見到斯奈跟基索羅在他眼前,嘴裡裝滿飯,聊著工作上的事,再聊到借給伍迪打發時間的書。一旁的熾奈德菈總是會默默地看準他吃完盤子裡的那塊肉後,再夾一塊給他。

伍迪看了一下手上的電子錶,心裡滴咕著,這都中午了,沒有警察要來抓我嗎?現在的公務員效率真夠差的。
儲藏室的地板夾縫中,還有父母預藏的現金,伍迪盤算著,就算父母戶頭被查封的狀況下,也還夠再支撐一個月的生活。他不打算再逃跑了,就在這裡等著警察破門而入吧。

然而,這一等,就是一整個禮拜。都讓伍迪開始懷疑,警察是不是真的有掌握他的行蹤了。這一週裡,伍迪仔仔細細地打掃了自己的房間,甚至明目張膽地拿著園藝剪刀在戶外庭院裡,幫以前睡過的樹叢堆修剪整齊。甚至還戴著鴨舌帽到附近的商家,買了新鮮的蔬菜跟雞蛋,替泡麵加料,從賣場回家的路上,踩著自己夕陽下越拉越長的黑影,幾度興起打電話給斯奈的衝動,但是忍住了,畢竟自己犯下了這個國家最嚴重的罪,再打過去,也是給斯奈一家徒增麻煩。

雖然沒有成年,但在自首前,伍迪還是花了一整天,努力不靠身分證明買到菸跟酒。
揣著懷裡的菸酒,伍迪走到二樓畫廊外的走廊,那是他當年被一個風礦人擄走的地方。
他在那裡吹著晚風,把菸抽了,酒也喝了,享受一點人生的滋味,又嗆鼻又苦澀的滋味。

自首的方法很多種,其中一個省時又省力的方法,便是去辦理恢復戶籍。
伍迪已經失蹤超過十年,由於戰事頻繁,意外死亡的人數眾多,也尋不回屍體,使得失蹤人口數暴增。
有心人士則會利用這些被通報失蹤的人口進行犯罪,因此失蹤過久的,都需要跟刑警會談並且確認身份。
那天見到刑警,椅子還沒坐暖,就被當場以殺人罪名逮捕。

顯然警方已經知道他是礦人,移送他時,把他戴上眼罩,雙手用鐵鍊捆起。隨後,伍迪就被裝進了像是家庭冰箱大小的鐵器。鐵壁很厚,什麼都聽不見,內部似乎有一個小小的通風口,不時有點氣流從外面吹入,伍迪心裡盤算著要把空氣中的水份結冰,探出去跟外頭的刑警們Say Hi,不過這除了惡作劇的快感以外,應該得不到什麼好處。

在鐵箱內一路顛簸地被押送往某處後,伍迪感受到鐵箱再度被起重機吊起,放下了車。並且丟在了某種推車上,棄置在某處。
伍迪按照刑警要求,製作了一份語音筆錄。將他成為失蹤人口的事情,以及流浪到貧民窟,並開始策劃殺害國家警察的事情交代清楚。不過,為了不牽扯到斯奈一家,他在與斯奈接觸的事情上撒了謊。

筆錄做完後,就沒有刑警再跟伍迪對話了,伍迪在裡面覺得無聊難當,便對著麥克風要求要吃速食店的炸雞或者喝點汽水。可刑警沒有理會他的要求,討不到食物,伍迪只好自暴自棄地縮在鐵箱裡睡覺。

鐵箱的高度不夠一個人站起,也不夠一個人躺平,看來主要是對付速度型的礦人設計的,太狹窄的地方,他們自然是跑不了。
先不論人口數稀少的水礦人,這箱子恐怕連提防使用風的礦人都有困難,他們能透過風力隔空取物,甚至連帶整個鐵箱飛起來逃跑都有可能。
哦,不對,鐵箱或許是夠重的,剛剛把他移下車的是起重機。

以前西頓總是吵著要鷹以後帶著他飛到白雲上面,鷹就會不厭其煩地解釋,大部分風礦人要經過兩三年訓練,才能夠會飛,而帶人飛又更難了。因此可以推斷風能的極限值大概就兩個成年男性的重量。
「你還是指望伍迪吧。」伍迪又想起鷹的笑臉,彷彿周圍這狹窄的監牢已經消失,他和朋友們還站在檢查哨,吹著帶著青草香味的風。眼下就是村子外的鄉村景色,春天的山坡路上開滿了不知花名的野花。
「伍迪,靠你囉!你要好好鍛煉知不知道,要成為我們全村的驕傲!」倚在窗邊的西頓抱著望遠鏡,走上前來拉著他的手。
「村長不是說過好幾次了,加入革命軍之前,是禁止使用能力的嗎?否則要被抓進『屠殺房』的喔。」鷹一肩背著槍,背後扛著大彎刀。走過去一把攬住西頓的頭,另一手敲著他的腦袋瓜。
『沒關係,不用告訴村長,只要我們去都市區上殺幾個人,這份能力就會越加茁壯。不用一年,我們就可以爬到天空上面,把星星啊、太陽啊都摘下來!』伍迪走進窗沿,取代了西頓站哨的位子。同時伸手向窗外遠處的陽光,一手將它握在掌心,對著夥伴發下豪語。

回過頭來,西頓表情還是那樣崇拜著自己,但鷹的表情卻跟記憶中不同了,他的表情詫異而憤怒。
伍迪被那雙眼瞪地無法動彈,鷹筆直地朝他走來,舉起手臂從背上抽出彎刀。

「伍迪・貝德拉,現在要將你帶出來,聽清楚沒有?」外頭的刑警,或守衛之類的人物,透過鐵器中的一個喇叭對自己大聲喊著。
「清楚。」伍迪虛弱地回應。接著鐵箱的門被打開的聲音傳入耳裡。
有四隻手分別抓住自己的肩膀跟手臂,把他往外跩,伍迪因為矇著眼,腳也不是先被拉到外面,所以被拖出後,直接墜落到地上。
「站好!」抓著他的其中一名守衛對他吼著,伍迪感受到兩邊肩膀被向上扯著,疲軟的雙腿這才緩緩使上力。
現在不知道是幾點,他手上的電子錶早在一開始綁鐵鍊時被警察扒走,不知去向。
但照邏輯推理,現在要接見的,沒準就是警方內部的人員,或許是針對筆錄問訊吧。

伍迪就這麼在原地站了一陣子。
「肚子餓。」是真餓。伍迪只好對身邊的人賣個慘,但那兩個人都沒有回應他。好啊!逼我出招是吧。伍迪想著,決定給這兩個人下點馬威。
「與其餓死,我先咬舌自盡吧。」伍迪大聲說著,然後便伸出舌頭,作勢要咬下去。誰知其中一個守衛當真,一把手竟扣在伍迪的上下顎之間。
「來人!他要咬舌自盡!」這人大吼一聲,伍迪心裡翻了一個白眼,用力咬住守衛的手,讓他痛地把手收回。
「白癡嗎!給我吃的,小心我吃你的手掌當晚餐。」伍迪逮住了機會放點狠話。
「你要吃什麼…….」這守衛的聲音充滿無奈與恐懼,伍迪分不出兩個守衛的聲音差異,反正是其中一個守衛問的。
「都行,這裡有什麼就給我什麼吧。不然,你幫我點份『快樂兒童餐』,慶祝下我悲慘的童年好了。」伍迪沒好氣地說。
終於,守衛拿了塑膠包裝的東西過來,心有餘悸似地,顫顫巍巍地把蘇打餅乾餵到他嘴裡。雖然乾得要命,但有總比沒有好。

剛好在他吃完一包餅乾後,一個廣播的聲音響起。

「伍迪・貝德拉,請進入會客室!」

聞聲,兩側的守衛,各抓住了伍迪的一隻手臂,拖著他進了某個地方,並讓他坐在椅子上。
手銬以及腳鐐上的鐵鍊不長,所以剛剛幾度腿都跩到地板上。
伍迪雙眼被蒙住,所以也不清楚與他會面的人,究竟有幾個人。
這裡的環境溼度異常,呼吸的時候,因為空氣太乾燥,鼻子跟喉嚨都有點不舒服。

「不用把他綁在椅子上。」一個來自對面的聲音說道,
守衛聽畢,便離開自己身邊,接著,身後的門被重重地關上了。
本來應該表現地更成熟穩重些,但伍迪心裡的另一個調皮的想法總是會佔上風。
「好渴啊,有水嗎?」伍迪露出邪惡的笑容說。

「…….. 哈!」對面一個比較年輕的聲音聽到伍迪的要求,便笑了出聲,單靠聲音判斷年紀還是有點困難,伍迪只能猜測個相對值。
「請稍候。」年輕的聲音繼續說著,伍迪聽見聲音的主人從位置上站起來,伴隨著椅子挪動的聲響,以及門被開關的聲音。
年輕的警察離開的座位去替他取水,這樣的膽試,八成是礦人出身。
會客室裡現在剩下剛剛那名較老的刑警。
「伍迪・貝德拉,17歲,謀殺罪,去年五月,殺害執勤中六名的國家警察,羅貝勒、甘肅人等。沒錯吧?」老刑警對伍迪進行身份確認。
「沒錯。」伍迪抬起下巴回應,他連試圖演出愧疚的樣子都不屑。畢竟殺的是警界的同僚,伍迪原以為老刑警會因此被惹怒,但對面只是傳來因為皮膚太過乾燥而抓癢的聲音。
「這該死的空調。」伍迪聽他小聲地咒罵著,然後用如同問起晚餐內容一般稀鬆平常的語氣,向他提問:「你有誰想殺還沒殺嗎?」
這個問題直接讓伍迪愣在原處,即使伍迪腦中馬上浮現歐多先生,與他那黝黑且看起來總是十分和善的臉。伍迪思索的間隙,老刑警再度開口。
「誰?」顯然任何的遲疑都逃不過他的法眼。
「不是國家警察。」保鑣歐多先生長期受雇於自己父母,這個資訊警方應該很快就能查出,所以此時誠實以告是比較正確的選擇。
「你的保鑣,對吧?」老刑警輕聲一笑,仿佛一切盡知。
「對。」雖然空氣乾燥,但伍迪已經緊張地把手捏出汗來。
「為什麼不殺?」老刑警用一種耐人尋味地語氣問起,這個問句讓伍迪瞬間把他內心的某個疑問連結起來,雖然不是很確定,但這時候就大膽試探吧,錯了也無妨。
「我才想問吧?為什麼知道我回都市了,還刻意不抓我?」因為不想直面恐懼,伍迪連買個反針孔監視器尋找警方的監視點都沒有,完全採取船到橋頭自然被捕的策略。以為伍迪從未發現的老刑警被這麼一反問,反而怔住了,有好幾秒沒有說話。伍迪對此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
「……為了讓你度個假。」老刑警聲音如常,讓伍迪難以判斷他是不是在講笑話。伍迪只好露出困惑的表情,希望對方能解惑,但他卻沒有接著解釋。
伍迪沒有辦法正面回答為什麼自己不殺保鑣的事,事實上,他上週都對於自己開始有「或許不殺死歐多也能活下去」的苟且想法,感到十分愧疚。對此,老刑警似乎也沒有想追問下去的意思。在這短暫的停頓裡,伍迪又聽見老刑警抓癢的聲音。少了緊繃的話題,稍微放鬆注意力後,伍迪也覺得手背有點乾癢,不由得藉著彼此摩擦來稍微緩解點不適感。金屬的手銬彼此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音。

此時,會客室的木門再度被打開。

「請用。」年輕刑警的聲音再度於前方傳來,伍迪沒有聽見他走路靠近的聲音,反而聽見玻璃杯放置在他前方的聲音,伍迪被嚇了一大跳。同時,一個年輕刑警的腳步聲終於靠近了自己,並把伍迪的眼罩跟手銬都取了下來,隨手丟在桌上。伍迪雙手垂放到兩側,白色的光刺痛著他的雙眼,暫時無法睜開。
「比爾,獄監會不爽喔。」老刑警出聲對著年輕警察唸道。
「沒辦法啊,帶著眼罩跟手銬怎麼喝水。」年輕警察滿不在乎地回應道。

伍迪揉了揉眼睛,漸漸把眼睛睜開。會客室除了他以外,只有兩人。
一名是老警察,是一個白髮蒼蒼、皮膚蠟黃的老年人,他的右臉跟額頭上各有一條傷疤。他的頭髮很短,接近寸頭。
一名是年輕警察,他有一頭深藍色頭髮,額頭上有個下V字的髮際線痕跡,瀏海向兩側撥開,他的右手前臂斷了一截。
相比老警察,年輕警察帶著一抹興致盎然的神情看著自己。

「你殺的那六名警察是我的部下。」老刑警靠著椅背,向伍迪說明自己的來歷。「派人與你在鴞煌區交涉的長官,也是我。」
在殺死他的部下後,想必這傢伙就徹查過我的身世了,連歐多先生的資訊也清楚掌握。為什麼卻在抓捕我這點上這麼消極,連派來與我交涉的警察也不像個什麼角色。這人行事風格前後矛盾,讓人難以理解,乾脆再激怒他,看看他能露出什麼馬腳好了。
「那六名人渣毫無還手之力,你派來交涉的官員也實在不怎麼樣,對我的提議也毫無準備,聽起來你的部下全部是一些尸位素餐的公務員,希望您不會也是這樣。」甫說出口,伍迪便覺得有些後悔,以他的立場,實在不該再説出這種讓他樹敵的話。況且,這些警察來這裡的目的,應該是威逼利誘讓他為國效勞吧。伍迪可不想親手搞砸這個機會,他抿著嘴,小心翼翼地看著老警察,只見他的嘴角微微抽動,但只有一瞬間,伍迪分辨不出來這是憤怒還是什麼情緒。
「哈哈哈哈哈!」年輕警察比爾拂掌大笑,然後伸手拍打著老年人的背說:「法蘇,你這個沒用的老骨頭!」
伍迪看向比爾,意外地發現比爾也給他自己也倒了一杯水,水杯就近距離擺放在他的左手邊。
「我好像跟他合不來,」老警察法蘇用右手舉起比爾拿來的玻璃杯,如灌酒一般的氣勢,喝了一大口,然後沉著臉說。「不然交給你好了,比爾,我老了,該回去玩玩孫子,上床睡覺了。」
「別走嘛,我跟你道歉。我只是逗你玩的。」伍迪抓準道歉的機會,反倒是伍迪被這老警察的沈穩給逗笑了,不管怎麼說都不會惹怒他。
「別逗我玩了,會面室的錄像都會留下來,剛剛那些對談對你不利,我勸你不要拿你的人生當玩笑了。」法蘇語氣毫無波瀾地說。

伍迪深吸了一口氣,重整心情,抱著些許歉意,對法蘇點點頭。
「伍迪,我們是你的夥伴。」大概是剛才感受到伍迪的脾氣,比爾把此行目的先說了出來,「我們來這裡的目的,是告訴你,我們正在為你申請特赦的流程,目的是為了讓你加入國家警察。」
老實說,雖然這點伍迪不意外,但當比爾這麼說的時候,他還是覺得卸下了重擔。伍迪在貧民窟時,就知道水礦人出現的機率很低,戰爭打到第九年來,他是歷史上第三位。光就這份能力,他被緩刑或者特赦的機率就非常高。另外,就算不是礦人,被俘虜的高級革命軍軍官,也有機會被特赦,並為國家效勞贖罪。
「我想這邊的警察應該有好好向你說明了。檢察官去年已經以謀殺罪起訴你,因此你現在是以嫌犯為身份羈押。法院近日就會開庭審理你的案件,我們希望你可以配合案件審理,加速進程。待你罪刑定讞後,特赦命令才適用。」比爾向伍迪說明,同時,他用左手翻閱桌上的資料夾時,撞到法蘇的右臂。法蘇只好默默地把右手收到桌面下,被迫改用非慣用手捏著資料的一角。
「這麼容易?在國家警察服役,我犯下的殺人罪就一筆勾消?」伍迪對此流程的順暢程度,感到有點詫異。那幾個警察,沒有家人,死了也沒人在乎?還真是連罪惡感一起省了呢。
「因為戰情膠著,只要媒體不窮追猛打,總統對犯下戰爭罪的軍官,行使特赦權,國民也都能夠接受。」比爾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聳聳肩,伸手去取水杯時,發現法蘇把他喝光了,有點生氣地把杯子丟回原位。
「我有留一口哇。」法蘇露出一副做壞事被抓到的尷尬笑容,小聲地對比爾說。
「還有其他問題嗎?儘管開口。」比爾轉過頭來對著伍迪說話時,迅速換上一套和藹可親的笑臉。
「嗯…….那個,我畢竟殺了那六個國家警察,警察同仁裡面不會有人狹怨報復嗎?就我所知,革命軍是不會吸收國家警察的。」這是伍迪從以前到現在的困惑,國家警察不停吸收革命軍的降軍,內部真的有所謂的和諧跟安寧嗎?這些戰俘跟軍官們都是抱著什麼想法苟延殘喘下去的?
這問題讓比爾笑出了聲,他饒有興致地猜想了一下答案,但很快放棄了,他用左手肘推了一下正舒服地癱臥在椅背上的法蘇,讓他回答。
法蘇收到比爾的視線後,重新把腰挺直,俯身向前好回應伍迪的疑惑。
「警察之間不會,你放心吧。大家都只是想活下去而已。」法蘇一邊說,一邊伸手槌槌自己的腰。「我來之前殺了不知道幾百個國家警察了,其中大部分還是疾礦人,現在照樣帶領那些沒死成的國家警察衝敵陷陣。」
他說話時,比爾撐著頭,轉過臉專注地看著他。
「這可以收錄成佳句了,法蘇。“沒死成”的國家警察。」比爾聽畢,忍不住拍著法蘇的肩膀,哈哈大笑。沒死成,意思是本來該死的沒死吧。伍迪仔細一想,如果這詞是以一個投降的軍官來說出口,那確實用的很貼切。
「伍迪,這樣說吧,正常人都享受不到戰爭帶來的成果。你要做的,就是站在正確的那邊,確保自己安全無虞即可。」比爾靠著椅背,翹起二郎腿,輕鬆自在地對伍迪說。
「聽比爾說的就對了。總之,如果你決定在這裡生活下去,就不要再用貧民窟那套標準了,忘了過去吧,否則你會活得很痛苦。」與比爾不同,法蘇的表情深沉而帶有警告的意思。他最後的話,伍迪並沒有聽懂,但還是點了點頭。比爾再次詢問伍迪沒有其他疑惑後,便和法蘇一同從椅子上站起來。
「伍迪,我再次確認你的意願,你願意加入國家警察,往後也會前往前線,為國效勞,對嗎?」比爾板起嚴肅的面孔對伍迪詢問道。
「是。」伍迪回應。
「很好!從法院審理到特赦的時間,至少要一兩個月,但只剩五個月,雨季就到了。我們警方等不了這麼久。警務處已經開了保外就醫的證明給少年監獄,所以明早,我會派部屬,帕斗,過來接你到分局,你可以視為上工第一天。」比爾爽朗地說。
兩位刑警向伍迪告別後,法蘇伸了一個懶腰,臨走前,他忽然指著伍迪桌上的水杯說道。
「你沒喝水。」
「要水只是用來嚇唬你們用的。」伍迪輕鬆地說,對於比爾的勇氣與自信,伍迪自然很是佩服。
「現在年輕人真是…….」法蘇一邊叨念,一邊離開會談室。

他們走後,伍迪被帶到正常的牢房,雙手不需再用鐵鍊靠上,也不必再蒙眼。
而且也如願以償,得到了炸雞跟可樂,快樂兒童餐盒上,留了一張紙條,寫著:「P.S. 少年監獄不能帶附餐的玩具進去,我收走了。法蘇。」
躺到監獄裡那嘎吱作響的床板上時,伍迪輕聲一笑,回想著法蘇跟他會談時,聽他出言污辱他的部下時,他那細微的表情,或許真的是笑也說不定。看來在這個世界裡,需要忘記過去,把這裡當做是家鄉的人,也不只是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