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噁~」

一股熱氣直直竄升到了鷹的喉嚨和鼻頭,仔細品品,還能聞到一股加熱過度的橄欖油味。

走在前面的伍迪,刻意捏著鼻子,扭過頭來嫌惡地瞟了自己一眼,鷹無奈地兩手一攤,直到伍迪再轉頭回去。

看著伍迪這廝毅然決然,慷慨赴義,六親不認的步伐,鷹猛地想起了一件要事——他得快點找個隱蔽的地方,私下和這傢伙問清楚他接下來的計畫。

無奈這想法實在留不住,過沒多久,鷹就感到自己的人身安全備受考驗,地面跟他的臉忽近忽遠,四周燈光、電線桿和夜色像剛剛吃的麵條,糊成亂七八糟的一團。腿還在走,但早就已經脫離大腦的控制了。

過沒多久,他來到一處燈光刺眼的地方,鷹把瞇成一條縫的視線,調整回到鐵灰色的地板上,盡可能延長自己待在這裡的時間。又過一會,耳邊傳來帝昂大哥嗡嗡的聲音,還用大大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臉頰兩側,逼著他克服光害,舉起沈重的腦袋。鷹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隨著帝昂的指尖,看向一張床。

看到那張床後,鷹忽然振奮起來,它如旭日般升起,朝四周射出白色的光輝,在他腦海裡軟綿綿地四處漂浮。那張神聖的床座落在一排鐵床之間,除了它以外的鐵床,全被歪七扭八、穿著白色內衣和軍褲的軍人給佔滿了。可以的話,鷹想把離他最近的那個矮子軍人從床上推下去,這樣又有一張床空下來了。

鷹邊想邊呵呵笑起來,腦子裡早就沒在處理眼睛看到的東西,因此過了不知多久時間,鷹才發現自己已經躺到那張白色、潔淨無比的床上了。帶他來此朝聖的雙腳,正虛弱地踢瞪著那雙纏人的運動鞋。都這種時候了,還在意這種細節,真是一雙懂得禮節的腿呢,鷹邊想邊讚嘆地摸摸自己的大腿。

此時,伍迪走入了他的視野中,替他把腳上的鞋子脫了,鷹開心地把腿擺成最舒服的姿勢,用手枕著頭,準備呼呼大睡。昏暗的視線中,伍迪再度從床下冒出來,他邊拿著手帕擦拭著手,邊背朝向他坐到床邊。轉身時,他淡藍色長髮的間隙之中,露出了一處長在手肘上的暗紅色傷口。

鷹終於想起自己為何到這兒了,他是來陪伍迪診治手肘上的傷口的,明明受傷的人就不是他,他竟還讓傷患照顧他,鷹動用最後一絲力氣,抬起手來拍拍伍迪的大腿,想和他道歉。

伍迪微微轉身,提起手,摸向鷹的鬢角和耳朵,那裡傳來一股舒服地令人想睡的搔癢感,他的嘴角忍不住抽動起來。那細軟的指尖又挪移到他的眼皮上,如絲綢般輕輕撫過,使他反射性地閉上眼。鷹跌入一片黑暗中,就這麼進入夢鄉。

 

他回到了一個仲夏夜晚裡,螽斯聲熙攘,靠著家裡二樓的樓梯扶手,從窗戶遠眺,家楓村外的玉米梗長得飛快,葉萼上一串接著一串,結實纍纍的黃橙色玉米,掛滿了整片綠牆。那正是他與伍迪相遇的季節。

屋簷外,一頂黃色的礦工帽,越過了蘆葦叢,走到他家屋前。鷹也不知道為什麼夢裡的他還沒睡,只隱約知道好像是在等伍迪。

伍迪走上了二樓,緩緩坐到了床邊,與站在黑暗中的他對望。床上灑滿了月光,伍迪穿著他來到家楓村時的衣服,一身輕薄的絲質襯衫,深藍色的高腰牛仔褲,腰上繫著一條精緻的細牛皮帶,只有腳上那雙長靴留下了煤礦的污漬,藍色的長髮反射著淡淡的光暈。

鷹緩慢地踱步,走到伍迪的前方。

「真的非去不可嗎?」

同樣的問題,他在每次爸爸離開村子前都會問出口。伍迪起身,把手上的一只行軍便當盒交給他。鷹不想收,他隱約知道收下就意味著什麼,但還是把便當盒打開了。裡面放著一塊鑽錶,一對沾有黑色污痕的結婚戒指,除此之外,還多了一只厚厚的牛皮色薪資袋,上面是伍迪的字跡,寫著:伍迪,翻車工,早班工時六點至十二點。

那枚尋常不過的薪資袋,竟然是他唯一能懷念這個人的東西了。

黑暗的房間裡,迴盪著那只靴子踩在嘎吱作響的木板上,逐漸遠去的腳步聲。

 

那種難以說出口的窒息感和真實感,將人從夢境硬生生抽離,鷹的腦袋也不得不恢復運作。

他或許可以善盡義務,勸誡伍迪吧,放棄過去那些磕磕絆絆的事情,重新擁抱他在貧民窟的生活⋯⋯可話說的漂亮,又有誰可以真的辦到呢?就算是他,如果失蹤了八年的父親,某天忽然有了消息,無論是死是活,無論他身在何方,自己都會丟下一切去查明他失蹤的原因吧?

若不想經歷生離死別,最好的方法就是和這薄情寡義的傢伙一刀兩斷。不問他為什麼某天曠職;不問他的手或腿哪裡傷著了;不問他為什麼離開村子;也不問他什麼時候回來。

 

半夢半醒之間,鷹依稀聽到背景裡有移動鐵製器具的聲音,還有伍迪和一位男性對話的聲音。

「陪你來的是誰?你家人嗎?」那個男性問。銳利的剪刀將布剪斷的聲音從很近的地方傳來。

「恩⋯⋯對。」

「你們家真特別,你爸和你媽,誰是都市人、誰是貧民窟人啊?」

「都是都市人。他們過世了,他是我在貧民窟的家人。」

轉瞬間,鷹心裡那股陰鬱的心情煙消雲散,甚至忍不住竊笑起來。

這句話最先出自於他口:『我會當你在貧民窟的家人,不管什麼事,你都可以依賴我。』這般肉麻的話,原本只是用來安慰剛剛失去親人的伍迪的,結果他竟把這話惦記在心裡,還對別人這麼介紹他。

「這樣啊?」那個男性說完也笑了起來。背景傳來鐵製器具在某種鐵盤上跳動的聲音。

「腳踝不嚴重,就不包紮了,但是晚上睡前要記得轉動腳踝做復健。手肘的部分下週再回來拆線。」

「好的,謝謝您。」鐵製推車輪子滾動的聲音逐漸遠去,他有預感伍迪要伸手搖晃他了,於是先一步睜開了眼睛。

醫院裡的日光燈依然刺眼,伍迪身上傳來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我們去外面等帝昂大哥他們吧。」伍迪說。鷹依依不捨地從床上爬起,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

「你剛在笑什麼?」伍迪眨了眨翠綠的雙眼,抿嘴笑了起來。

鷹想起剛剛聽到的談話內容,又笑了起來,那讓人雞皮疙瘩掉滿地的話,再被伍迪送了回來,忽然讓他好開心,是不管幾年後回想起來,也會偷偷笑出來的那種開心。

父親無故失蹤時,他只是一個小孩,沒有能力改變什麼;然而,伍迪和他不一樣,他有異於常人的勇氣,且強烈地想要脫離這股無力感,給那段痛楚一個交代。鷹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失敗或受苦,那就等同於再接受一次命運對他的剝奪。過了這些年,他也成長了不少,承擔了各種責任,對很多事情也能夠不再坐以待斃了。

鷹用屁股把伍迪撞到一邊,獨自一人昂首闊步地往軍醫院門外走去。鷹瞥向眼前兩排負傷臥床不起的軍人,他們轉動著因病痛而扭曲的眼球,虛弱地看著他,鷹別開視線,轉頭堅定地舉步向前邁進。

伍迪喊著他,從後面追上來,鷹蹲下來,等伍迪跳到他背上後,就揹起他走到玻璃門邊。玻璃門上反射出伍迪的模樣,他伸手環抱住他的肩膀,杏眼微瞇,埋進臥蠶裡,在他背上笑個不停。雖然不知道在做什麼,但鷹也和他一起笑起來。上次這麼揹他還是他倆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那時他的大腿上還插著帝昂的十字弓箭,血流不止呢!哎,早知道就不把他送進醫護室,讓他自生自滅,也沒這麼多事了。

「縫了幾針?」鷹低頭看了眼伍迪擺到他下巴前的左手肘,那裡裹了層層紗布。

「四針。」伍迪說。鷹嘿咻一聲,調整了一下背負伍迪的姿勢,好騰出一隻手開門,走到醫院外。

「重來一次的話,還是會跟礦石獵人對著幹?」鷹問。

伍迪從他的背上溜了下來,神色慌張地回望著剛轉過身來的鷹。伍迪的表情完全驗證了鷹的猜想,現在就算屠殺房裡沒有伍迪的仇人,伍迪還是會憑藉自己的毅力,把那些礦石獵人一網打盡的。鷹咋了咋舌,正想開口告訴他有關屠殺房的事情,就看到了伍迪身後,從醫院走出來的帝昂大哥和阿嘉莎。

 

帝昂大哥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他雙眼佈滿血絲,整顆頭顱被繃帶圍成了一圈,用來固定左耳上的一大疊紗布。鷹問了診斷結果,阿嘉莎說只傷到外耳,聽力不受影響,只要下週再回診檢查即可。之後他們便一路沈默,沿著路上的告示牌,像群醉漢一樣搖搖晃晃地,前往軍營宿舍。

軍營宿舍占地廣,外圍被一盞盞路燈包圍,入口處前方有一塊修剪地短短的草皮,晚上能看到幾隻隱藏在夜色中,看到人經過就扭動脖子試圖威嚇的黑冠麻鷺。

他們推門走進宿舍入口,管理室位在一進門後的左手邊,是個四方型小屋,開了一面大窗作為觀測用,但舍監總是喜歡在裡面掛一大面青綠色的竹片簾,秉持著對往來的軍人眼不見為淨的原則,永遠只露出櫃檯上方一扇只夠文件穿過的小窗戶。

帝昂大哥彎著腰,透過那扇小窗,艱難地與看不見臉的舍監進行交涉。阿嘉莎被告知得再走三公里去女兵宿舍後,差點沒哭出來,帝昂大哥聽完更直接跪在地板上,他得走六公里,送完阿嘉莎才能睡覺。鷹上前去拍拍他,讓日夜在生死邊緣徘徊的軍人,在夜裡看到一個落單的雌性動物是很危險的。

舍監替他們安排了房號後關上了窗,伍迪與阿嘉莎和帝昂大哥揮手暫別後,傻愣愣地站在原地,等著舍監拿房間鑰匙給他。門口處有一名軍人,用雙手抱著幾袋五顏六色的零食推門進來,他一臉狐疑地看著伍迪,伍迪也轉頭看回去,彼此用不解的眼神交流好一陣子,還是沒達成共識。鷹覺得搞笑到不行,伍迪這人裡裡外外放在男宿,就像個外星人。

「你以為是要住什麼五星級飯店嗎?」鷹搭上伍迪的肩膀,把他帶走。這裡每間都是大通舖,總共有上下兩層,為了睡下更多人,除了人跟人的頭頂中間有片木板隔開外,手臂跟手臂之間是沒有擋隔的,伸條腿就能招呼到別人肚子上。

穿過燈光暗淡的長廊,鷹數著房號,單手推門入房。一進到人聲鼎沸、一片慘綠的軍人堆裡,一股濃濃的汗味便撲鼻而來,之前軍訓課時,男女學生是住同一房的,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有女生在,中和了氣味,他那時住的時候還沒這麼像牧場的。

他從宿舍玄關處的置物櫃中,掏出三顆壓縮睡袋,開始尋覓空位。灰灰舊舊的磨石地板上,洗臉木盆被人踢倒,在地上滾動,綠色的褲管縮成兩捲呈現它被主人脫掉時的樣子擱置在地上,還有一塊發黑發霉的肥皂屍體被人踩碎在樓梯邊,看起來像一個致命的陷阱,不管是會讓人跌倒、還是會讓人因為撿起它而被其他人從背後偷襲⋯⋯

此時,幾位來自家楓村、正在當兵的大哥們和他對到視線,紛紛朝他熱情的揮手,萊福大哥更是喊他過去睡他們隔壁。鷹和大夥簡單寒暄幾句,並挑了一個靠窗、較為隱密的位置。都還沒介紹到家楓村的新村民,伍迪就一副憋氣憋地難受的模樣,拿著剛剛大哥們熱心提供給他們的木盆衝去淋浴間了。

「早晚都要聞的,何不早點吸吸新鮮空氣?」鷹說完傾身大口吸了萊福大哥的味道示範一次,上一秒舒心地「哈」了一聲氣,下一秒就忽然作勢要嘔吐,把大家逗地哈哈大笑。

鷹和村裡人交代了押送礦石獵人的事後,就端著木盆和毛巾,來到浴室。為求最大化和伍迪商討對策的時間,鷹匆匆搓洗幾分鐘後,就走出了淋浴間。

此時伍迪正對著鏡子,一臉抑鬱又疲憊地拿著吹風機吹著他的長髮,估計還在思考明天屠殺房真的找到了殺父母的仇人,怎麼賄賂屠殺房裡的軍人,把人帶走吧。鷹看他可憐,累成這樣,還不曉得何時才能睡覺,於是主動拎起他另一側的頭髮幫他吹整。

可惜好心沒好報,吹到一半,伍迪就忽然拉走頭髮,生氣地和他抱怨:

「你會不會吹啊?弄痛我了啦!」

「不然怎麼弄嘛⋯⋯」鷹嘟囔著。

「你要左右晃動啊,不然會很燙!」伍迪鼓著臉頰唸道。

「我有啊⋯⋯」鷹小聲地說著,然後再撈起剛剛那搓頭髮,重新來過。但那淺藍色的頭髮被他拿在手上,就開始不停地逃竄,把四周甩的到處是水。還甩了幾滴水到伍迪臉上,伍迪緩慢而用力地抹掉臉上的水珠,邊甩手邊瞪了自己一眼。

「我還是回去幫你鋪床好了。」鷹嘿嘿一笑,轉頭快步逃回寢室。

 

目送鷹離去的背影,伍迪好不容易壓抑下的焦躁感又再度沸騰起來。

『他人都被關進去了,就意味著他把能說的同夥的資訊都說了。我們和革命軍問問還有沒有沒抓到的同黨,有的話我們就去把他們抓進去。就這麼簡單。』

帝昂在食堂說的話又在耳邊響起,伍迪打開吹風機,用噪音把這個聲音徹底消除。

帝昂根本什麼都不懂,要信得過革命軍,他根本用不著那麼忙了,翹著二郎腿,等他們把好消息傳來不就得了?

可革命軍人是怎麼伸張的正義?自他到貧民窟後,革命軍從未派人給他做過正式的筆錄,也沒有人承諾他,會替他立案緝兇,整件事情他幾乎是片片斷斷地和村長、朋友們交代。而他們也只是基於憐憫才聽他說這些破事罷了——他們家的遭遇,除了他以外,從頭到尾就沒人在意,哪裡會有還給他正義的一天?

此時,浴室的木門被拉開,伍迪思考中斷,看向門口處,兩個端著木盆的士兵嬉鬧著進到浴室裡。

「我的媽,我臭到不行。」

「我也是,可惡,人那麼多,為什麼偏偏是我們去食堂洗碗⋯⋯其他人是不是都賄賂了班長,只剩我們沒交錢啊?」

先進到浴室的士兵說完,轉頭看見了伍迪。士兵露出一抹大大的笑容,莫名其妙地向他搭話說:

「你是不是也賄賂了班長,才沒去集訓呀?」

伍迪滿臉困惑,但因為看見他的笑臉,也不自覺笑了起來。

「白癡喔!他沒穿軍隊的內衣,是留宿的平民啦。啊,抱歉啊⋯⋯他洗了一晚上的碗,腦殼也進水啦。」

後面進來的士兵一把壓住另一個士兵的頭,對伍迪嘿嘿笑著,把那名夥伴推進了其中一個淋浴間,自己也跟著進去。隨後就聽見了蓮蓬頭嘩啦嘩啦的水聲。

如果他想找的那個礦石獵人真的被抓進屠殺房了,眼下也只剩賄賂這條險路可以走了——倒也不全然是險路,大費周章地蒐集礦石獵人的情報、冒著生命安危與持有武器的他們正面對決的方式,也不會安全到哪去。往好處想,這條路說不定才是最安全的康莊大道——只要能夠解決執行的細節,不著痕跡地把人帶出屠殺房。

哪些處長容易接受賄賂的資訊、有多少軍官要賄賂、要花多少錢⋯⋯還有好多好多事情得弄清楚才能行動,要是失手,他絕對逃不過軍事處分。

吹乾了頭髮,伍迪將手上的吹風機放回鏡子前的平台上,並抬頭看了一眼磁磚上的掛鐘,剩下十分鐘就要熄燈了。

時間一點一滴的流逝,他的眼皮越來越沈重,要是明天看到那名礦石獵人在名單上該怎麼辦才好?他根本沒多少時間能弄清楚這麽多細節了。

為什麼偏偏通緝名單上沒看到那傢伙的訊息?

這樣他要怎麼傻傻地相信這一切他還能夠力挽狂瀾?

 

「哈啊啊~~~」鷹在幫帝昂和伍迪的睡袋解壓縮時,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萊福沒有打算幫忙的意思,只是側躺在一旁的睡墊上,撐著頭看著鷹跪在床上忙碌。萊福睡在帝昂大哥右手邊,帝昂的另一側則是伍迪,再來才是他。

鷹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萊福聽到帝昂是去送阿嘉莎到女宿,便感嘆地說他應該要晚上十點半熄燈後才回來了,本來還挺期待能和帝昂敘敘舊的。他的這番話,讓鷹想起了某件事:

「萊福大哥,你和帝昂大哥去年是同個巡邏隊的嗎?」

「對哇,什麼!帝昂沒提起過嗎?」萊福擺出有點受傷的表情反問道。

「可能只是我忘了。」鷹笑笑地幫忙開脫道,「那去年家楓村逮到那個礦石獵人時,你也在囉?」

「在啊!那可是我豐功偉業之一,我還說給好幾個同僚聽呢!」萊福接著露出一種神秘兮兮的表情說:

「嘿,鷹老弟,你有沒有聽過有個不成文規定是,有礦人在的巡邏隊裡,通常會配一個最能幹的,因為他們碰上礦石獵人的機率比其他巡邏隊都高?」

鷹邊忙著把伍迪的睡袋拉鍊拉開,散去一些霉味,邊抬頭看著他。萊福大哥臭屁地指指自己,等著鷹讚美,鷹擺出一臉受不了的表情直搖頭。

「羅森大哥沒和你同一房啊?」鷹想到帝昂大哥當時巡邏隊裡的礦人便問起。那時礦石獵人用一頭鹿引誘獵人出身的羅森大哥,在巡邏時脫離路徑去捕鹿,結果差點被尾隨其後的礦石獵人摘了心臟。據說那礦石獵人用同樣的手法殺了三個礦人。

「本來是,但礦人新兵上禮拜去移地訓練了,現在留在這的都是我們這種普通賤民。」萊福大哥開玩笑地說。鷹一聽,想到未來有機會額外受訓,忽然有點期待起來。

為了保持清醒等伍迪回來勸他幾句,鷹主動拋了幾個問題,讓萊福大哥講講新兵的日子,聊到一半,鷹自己卻忍不住開始打哈欠。萊福大哥假裝生氣地伸手打一下鷹的腿,讓他趕快去睡。

鷹被這麼一打,反而恢復了精神,趕緊撅著屁股湊到萊福大哥眼前,哀求他多打幾下。萊福大哥一擺出驚慌的神情,鷹就變本加厲開起黃梗,轉身扣住他的腰,作勢要用胯下頂他。萊福大哥一邊飆髒話一邊像個被皇上玩弄的可憐宮女,在通鋪上四處逃竄。

「原來你不娶我妹講的理由都是真的!」萊福大哥驚慌失措地扭過身來,抓住鷹的兩隻手,竭力和他保持距離。萊福家裡先前和鷹談過一門親事,打算把萊福的妹妹嫁給他,兩人相處幾天,鷹左思右想,覺得萊福小妹吧,圓潤的臉,厚實的大鼻子,還有比正常人短了半截的眉毛,長得根本是萊福大哥的女裝版。

「你現在才知道啊。娶你妹妹,不如娶你咧。還可以跟我一起打籃球,多好啊!」鷹在萊福大哥抓住他的姿勢下,騰出食指,輕輕摳了摳他的掌心。萊福大哥高八度尖叫著收回手臂。

「停了、停了!」萊福大哥邊大叫邊用力搓著手,把那奇怪的觸感抹掉。對於輕易觸及萊福大哥的底線,鷹露出勝利的表情。

「啊你到底要結婚了沒?東挑西選的。最好選個比我妹好的喔!」萊福大哥攢著棉被抱在胸前當防禦。鷹本想再噁心他,但被萊福大哥看穿,尖聲警告他一句:「給我認真回答!」

「沒要結啊。我說了吧,我要在鎮守佔領區的時候,睡遍都市來的美女。婚姻什麼的,不是我的Style啦。」鷹聳聳肩,瀟灑地表示。雖然有長輩主動介紹的,還是會去看一下,不過這半年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鄰近新兵入伍的時間,好女孩都被挑光了,已經很久沒有婆婆媽媽再向他提親了。

「神經病,我要睡了!」萊福大哥說完就無情地轉身背向他。鷹只好爬回自己的位子上,維持打坐的姿勢,盡量撐著眼皮,避免自己累得睡著。

快要熄燈時,伍迪終於走進了宿舍裡,他頂著一頭飄逸又爽颯的藍色長髮,眉間微蹙,面帶陰鬱地走來。寢間幾位趁著熄燈前整理床鋪的新兵,轉頭多看了他幾眼,伍迪也往他們身上瞧,但沒有像在門口與那軍人對視許久,只是匆匆瞄了他們一眼。

鷹馬上猜到這傢伙想幹嘛了。他在找誰是礦人,藉此問出屠殺房的資訊。不出所料,伍迪停在走道中間,彎著腰把洗臉木盆還給軍人群中的某人時,張嘴說沒幾句話,鷹就從他的嘴型驗證了這個猜想。

得到回覆的伍迪,垂頭喪氣地回到鷹旁邊的床位上,匆匆道了聲謝後,就鑽進了鷹旁邊的被窩裡。十點半一到,天花板的大燈熄滅,鷹在黑暗中,轉頭看向身旁的伍迪,他玻璃珠似地雙眼反射著窗外微弱的路燈光芒。

如果不管他,他恐怕就這麼揣摩著到黎明了。

鷹在黑暗中側身面向他,並撐起上半身,用手撐著臉對他低聲說道:

「別再想屠殺房的事情了,快睡吧。而且我有個直覺,你要找的那個人不在名單上。」

伍迪在黑暗中瞄了鷹一眼,然後用疲憊的聲音說:

「可要是那礦石獵人真的在名單上,代表我得搶在他被處死之前,和革命軍交涉,留他一條命⋯⋯否則那人一死,我所有的線索就斷了,沒有時間浪費了⋯⋯」

鷹忍不住輕聲一笑,這個人有的是鋼鐵一般的意志啊。鷹拿他沒辦法,只好陪他往下說:

「好吧,我們先假設你想殺的那個人,就真的那麼剛好被抓了,而且在屠殺房活蹦亂跳,等著你去會會他好了。」

伍迪轉頭看向他,沒有再移開視線。那雙玻璃眼珠裡帶著些許光芒與期待,鷹暗自猜想,這或許是伍迪復仇之路上最理想的狀況吧?再怎麼說,比起茫茫人海中找人,要尋仇的那人就在屠殺房裡的這種情況還是踏實地多。

「如果你拿了錢想買通屠殺房的處長,結果那個人打死不接受你花錢跟他買,你打算怎麼辦?」在告訴伍迪他的看法之前,鷹打算先試探一下伍迪的想法,藉此判斷他和革命軍博弈的勝算有多少。

「那就是價錢他不滿意吧,凡事都有個價的,想辦法湊錢就是了。」伍迪低下眼眸,把頭轉向天花板說。鷹揚起眉毛,覺得有點荒謬地笑了起來,不愧是都市來的少爺,思維就是和正常人不一樣。

「那順著你的邏輯說,我們真的買通了處長好了。你考慮過買通後的風險嗎?」鷹避開錢的問題,另出了一題。伍迪沈默了下來,黑暗裡提起一手,握緊拳頭,揉著自己額頭,苦思許久想不明白。鷹笑著嘆口氣,這都市人果真不理解革命軍是什麼東西。

「伍迪,如果你非得跟革命軍作對的話。我提醒你件事,革命軍是軍隊,不是一個人而已。買通後,消息還是可能會走漏。輕則有人找你勒索,重則有人通報這件事情給上級⋯⋯」依照管制哨那軍人給伍迪的警告看來,私下和戰俘交換訊息,這事非但嚴重,以伍迪的身份,沒準還會被視作危險人物處死。

聽罷,伍迪落寞地垂下了按著額頭的手。鷹想他這聰明人應該也理解,這種需要找同夥跟情蒐的任務絕對不是會個面,一次兩次就成的,要是中途被人發現了,關鍵人物被殺了,就什麼也沒了。

「我不知道怎麼做了⋯⋯」黑暗中傳來伍迪疲憊的聲音。

「閉上眼睛,數到一百,我就告訴你。」鷹輕聲笑著。那雙玻璃眼珠看了他一眼後,便乖乖地闔上了。

「慢慢數,一個數字一秒。」鷹邊說邊把手放到伍迪的腹部上,隨著他呼吸頻率起伏。

他聽到伍迪因為怕癢而輕聲一笑,然後用滿是睏意的聲音開始數著,鷹靜靜地聽著,並進入一種沈思,想到今天與這個人歷經了許許多多的磨難,現在卻能和他一起安穩地躺在床上,迎接明天的早晨,忽然覺得十分慶幸。

「二十一⋯⋯鷹⋯⋯我快睡著了,告訴我答案,怎麼樣才能闖進屠殺房⋯⋯」伍迪開始變地意識不清,提起一隻有氣無力的手,拉住鷹的手臂。

鷹笑著把伍迪擱在自己手臂上的手掌拾起,握在掌心。在心裡默默許下願望——希望這個人能了卻對自己的愧疚與怨恨。往後,再也沒有任何遺憾,在貧民窟一直快快樂樂地活下去。

「睡吧。」鷹把那隻柔軟的手放回原位,對他輕聲說:

「伍迪啊,不要躁進,面對革命軍,我們要一擊決勝負。」

 

伍迪睡地很沉,自他父母慘遭殺害以來,第一次做了美夢,他夢見和他的家人們團聚了,他們一起在綠地上野餐,白色的桌巾上擺著萊德和他一起準備的料理,抹著蘑菇醬的麵包,配上歐姆蛋,奶油烤過的花椰菜和蘆筍,用海鹽調味地恰到好處。

父親替他圍上餐巾紙,給他和母親一個吻,回到位置上。母親柔情似水的綠眸望著父親,整理捲起的袖口,拿著夾子替父親取餐。伍迪轉過頭,鷹坐在他身邊吃地津津有味,吃地太急,不小心掉了一小串蘆筍到玉米濃湯裡。

家人們都在笑,忽然即興節目開始了,伍迪把目光投向前方的草原,那五個追殺他們家的礦石獵人的屍體橫屍在一座山頭上。伍迪想好好看看他們的臉,於是跳下椅子,笑著奔向這些屍體。

本來預期能看見數字76的那名龐克頭獵人慘死的模樣,卻見到了另外一個人。

他一頭靛藍色的中長髮披肩,嘴邊有修剪過的落腮鬍。他的左胸中彈,毫無生息地躺在那。伍迪遇見他的時候是七歲變成礦人的那天,雖然時常夢見他,但時間已經過去太久,他的臉一直都是模糊的。如今,卻忽然有了明顯的輪廓。伍迪對那張黝黑的側臉,開始有了種奇特的熟悉感,伸手過去,輕柔地將他的瀏海翻開的那刻,伍迪就醒了。

眼前的鷹抱著被子,靛藍色的瀏海落在枕頭上,露出半張臉,他粗而柔和的深藍色眉毛舒展,輕輕合上的眼皮,直挺的鼻樑與深邃的輪廓,像被夕陽烤過的全麥穀色的皮膚,伍迪仔細地看著他,不知道為什麼,內心覺得萬般珍惜,歷劫歸來後,此刻享受到的自由與情誼是如此可貴。

伍迪上前親吻鷹的前額,像父親親吻他一樣,那份他再也無法體會的溫情,透過了這吻重新回到了他的記憶之中。

 

洗漱過後,伍迪在寢室一角的留言板上寫下,自己要出去散步閒晃,與鷹和帝昂大哥在食堂碰面的訊息,便獨自前往了屠殺房。

經過一夜的休息,伍迪感到思緒變得清晰不少,反芻著昨晚鷹給他的忠告,他考量自己除了需要知道賄賂流程外,也得至少與屠殺房的士兵建立些交情,才好從中了解內部的權力結構,一舉突破。因此今天無論得到什麼結果,也只能先按兵不動。

伍迪隨著路牌,彎進一條小巷,這條巷弄有一股不祥的氛圍,街道右側是沒有窗戶,看起來年久失修的民宅,每幢約二到三樓高,牆壁上有好幾處用不同顏色的土補起來的痕跡,一個個圓洞密佈,看起來很噁心。十歲那年,溯水被佔領時,革命軍大肆屠城。現在看到的這些破牆殘瓦的屋主,恐怕也是受害者之一。左手邊是黑炭色的竹林叢,一枝枝雜亂無章地生長,有的更是攔腰折斷,斷裂的竹竿體垂掛在其他竹竿之間。

道路的盡頭,被一塊高約兩尺的白色鐵門擋住,現在那裡只開了一個小縫。屠殺房——伍迪為那處下了個註解後,偏頭看到門縫旁邊還有一個類似售票亭的小房間,從窗戶看進去,可以看到一名軍人正在裡頭翹著二郎腿悠哉地坐著,手上還拿了一本花花綠綠的雜誌在看。

白色鐵門的前方不遠處,有一個白色的站立告示板,上面用圖釘釘著兩份名單。一份是管制哨也出現過的通緝名單,另一份就是被逮捕歸案的名單。伍迪在告示欄前方停下,深吸了一口氣,做足心理準備才把逮捕名單取下來。

他的雙手微幅顫抖,除了那礦石獵人沒被逮補,以及礦石獵人被逮捕等著與他會面的兩種情況,眼下還有一個更糟的情況是,礦石獵人已經先被革命軍逮捕並處刑了,意味著所有的真相都將石沈大海。

伍迪數著數字『76』,一邊比對圖案,一邊查看文字,並默默地將數字76拆解成因數,再取出質因數,讓自己保持冷靜。餘下的頁數越來越薄,伍迪吞咽著口水。

到底哪一條路才平坦?是以血肉之軀與裝備精良,富有戰鬥經驗的礦石獵人駁火?還是與革命軍對弈,在他們的眼皮下犯下得以論軍刑的通牒罪?此刻,伍迪心裡感到各種矛盾,同時希望那名殺害他父母的礦石獵人不在名單上,又希望他已經被人捕獲。希望他死了一切歸於平凡;又希望他還活著引誘他深入險地⋯⋯

翻到最後一頁,那個惡魔一樣的數字最終沒有出現。
伍迪閉上眼,重重地嘆一口氣,雙腿一軟跪到了地板上。

伍迪冷笑著搖搖頭,這個結果也好,那些惡人仍然逍遙法外,等待著他倆命運重新交鋒。這裡,就是他復仇之路的起點。他顫抖的手指緊緊掐住頭頂上告示欄的橫梁,將自己疲軟的雙腿撐起。那股壓抑又矛盾的情緒,終於讓伍迪忍不住大聲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

聽見他的笑聲,原本看守屠殺房的軍人,猛地衝出小房間外,慌張地舉著槍對向他。伍迪眼角餘光瞥向他,但精神已經被莫大的喜悅給麻痺,他無所畏懼地繼續大笑,任何人都阻止不了他的,不管是礦石獵人,還是革命軍!

上天已經替他做了決定了。
來吧,他要化為地獄的業火,燒光所有的礦石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