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迪扶著鷹的手,從一片金黃色的草原中重新站起。山谷間的風逐漸降低了身體的溫度,鷹拱著背,走在伍迪前方,用步槍探詢安全的路徑。離去前,伍迪轉頭望向那名礦石獵人最後離去的紫色針葉林,此刻心裡十分平靜,就讓革命軍從那紅內褲男的同夥身上問出進一步的資訊吧。反正,無論最後如何,都只有聽聞他的死訊,或者親手殺死他的兩種結果。

回過頭時,正好與陡坡上方的鷹對上視線。「放心吧,等溯水的軍官審問完我們抓住的那個礦石獵人,紅內褲男就會跟著落網的。」鷹扛著步槍,微微笑著,對著自己伸出了手,伍迪伸手與他相握,他強壯有力的手臂,輕鬆地就將他拉往高處。

過了剛剛的地形,現在遠遠地就能看到帝昂和阿嘉莎坐在道路邊,帝昂摟著她,兩人緊緊相依,一同欣賞著美麗的夕陽。阿嘉莎細而濃密的眉毛舒展,黝黑的瞳孔炯炯有神地望著帝昂,帝昂正側著臉和她說話。看著偌大的黃昏天空下,他們靠攏在一起的身影,伍迪心裡感到一絲暖意。

拖著傷腿回到車道上時,阿嘉莎前來迎接伍迪,她噙著淚水,展開雙臂緊緊抱住他,問他腳疼不疼。伍迪微笑著對她搖搖頭,看著阿嘉莎在橙色夕陽下稚嫩的臉龐帶著眼淚與笑容,身體完好無傷,激動的心情讓他難以組織言語,只能牽起阿嘉莎一隻手,用眼神傳達這份心意。

帝昂微笑著上前摸了摸伍迪的頭頂,伍迪轉頭看向帝昂,帝昂很高大,血跡斑斑的肩膀在火紅的雲彩下,就像天邊的一朵雲,換去衣裳後,誰能知道帝昂那就算傷地再重,也沒放下方向盤,堅強地保護所有人的背影。伍迪轉身緊緊擁抱他的腰,帝昂一手拍拍伍迪後腦勺,害羞地嘿嘿一笑。

「帝昂大哥,我也要!」鷹張開雙臂,像隻鳥一樣飛過來,原以為他也要擁抱帝昂。結果他雙手掐著帝昂的臉就要親。帝昂嚇地罵出髒話,一下把伍迪跟鷹都推開了。阿嘉莎在旁邊笑得很開心。

「各位,出發去溯水吧,天色要暗了。」阿嘉莎面帶著笑容喊著。

「上車!」帝昂大哥也跟著喊道,大家心情振奮地走向他們的車子。

伍迪在不遠處,看見他們車子的後車廂上,躺了剛剛那個禿頭礦石獵人,他垂著頭,側躺著背對伍迪,手肘,手腕,以及腳踝都被繩子緊緊捆住,打結處很粗,看起來是一種特殊又穩固的繩結,真不愧是先前就有逮捕和押送礦石獵人經驗的帝昂大哥,辦事就是這麼穩妥。

「剛剛那個中邪一樣全身發抖,狹持妳的礦石獵人到底是躲在哪?」走在伍迪前方的鷹,邊走邊問阿嘉莎。經鷹一說,伍迪才想起這件事,他轉向阿嘉莎等著答覆。

「伍迪不是打死一個礦石獵人嗎?那個屍體的下面有一道暗門,裡面有個大型冷凍櫃!他就躲在裡面,那狗娘養的⋯⋯」阿嘉莎轉過頭回答著鷹,氣呼呼地拉開車門。

「太扯了吧?開個車帶這東西幹麻?」鷹停在後車廂前,吃驚地大叫。

「放礦人的吧。」伍迪冷冷地說著,走到車門邊。車用冰箱不會做那麼大,肯定是冷凍屍體用的。

「噁!」阿嘉莎抱著手臂尖叫著,低頭躲回了車上。另一側,帝昂繞過了布朗的屍體,鑽進了車裡。

「媽耶⋯⋯差點變成人家的晚餐⋯⋯」鷹現在才心有餘悸地拍拍自己胸口說。

開車門前,伍迪看著布朗躺在地板的屍體,鮮黃色的外套底下鋪墊著鮮紅色的血液,咖啡色的髒辮如章魚的腳一般攤開。回想與他對峙時,那劍拔駑張的刺激感,最終化為了他人生中美好的一頁。伍迪想,或許他這輩子,再也離不開這種感覺了。

此時,鷹忽然上前,搭上自己的肩膀。

「走,我們去幫那礦石獵人撿回他的毛帽。」鷹滿肚子壞水地說,伍迪看著他露出奸笑的臉,馬上笑著點頭答應。

鷹向帝昂揮手報備了一聲,便和伍迪互搭著肩膀,哼著小曲,開心地回頭。

他們來到那名被鷹給槍殺的礦石獵人身邊,他的下半身維持著跪姿,但上半身卻軟趴趴地仰躺在地,肢體扭曲的模樣,讓他看起來比戴蒙更像個死人。循著胸口上沾了黃色鼻涕的毛帽往上看,他雙眼大睜卻十分空洞,額頭上破了一個洞,但臉部幾乎沒有血跡,白白淨淨,伍迪好奇地走到屍體的身側,才發現他腦袋裡的暗紅色血液都從他破掉的後腦勺流出來。

「你怎麼知道,那麼剛好再殺一個人,我的礦能就恢復了?」伍迪問道,此時鷹正艱難地蹲在地上,捏著鼻子,拉長手臂小心翼翼地伸向礦石獵人的屍體。伍迪一瞬間也想過是不是殺的人數量的問題,可是他對結果沒有信心,沒辦法當機立斷。

「啊?」鷹終於搆到毛帽,用手指把它捏起來,將它轉了一圈,仔細看著哪邊沾著鼻涕。

「不是再殺幾個人的問題。而是車上那個人是阿嘉莎幹掉的吧?所以你礦能才沒恢復的。」鷹邊說邊拎著帽子,起身往回走。

「不對啊,他左胸口上的傷是我打的,那是致命傷耶!」伍迪跟在後面反駁道。礦人只要造成了另一人的直接死因,就算數,不論後續那目標因為掙扎折斷了幾根指頭、或摔斷幾顆牙齒。

鷹此時走到了礦石獵人的車旁,停下腳步。他用頭微微往車內點了一下,示意伍迪自己去確認一番。伍迪順著他的視線,扶著車門框,踩到車門下方的腳踏板上,往後車座位看去。

戴蒙的屍體還躺在原處,不過姿勢跟之前有點不一樣。不一樣的還有戴蒙身體下方,那裡有個黑色厚板被挪開,露出一塊白色的空間,裡面還堆了些冰塊,洩露出一股寒氣,這應該就是阿嘉莎說的冷凍櫃了。

因為被移動過的關係,戴蒙現在露出了左半邊的臉。他的左耳碎在車子的地板上,再仔細一看,戴蒙的太陽穴上有一個黑洞。

伍迪無話可辯,估計是當時阿嘉莎近距離射擊,導致子彈反彈到地板,打中了戴蒙的腦袋。確認完畢,伍迪點了點頭,示意鷹繼續往前走,再讓鷹多看幾眼戴蒙的屍體,他估計晚上也要做惡夢了。

那晚越過草原,來到家楓村時,鷹一個人走到他前方跟他談判。最後談判破裂時,他不僅步槍上沒裝刺刀,還邊後退邊抱著槍,遲遲不肯開火。被伍迪抓到破綻,一個貼身摔技,將他撂倒在地,一把奪過他的槍。事後鷹把被比他矮小的對手摔得四腳朝天這樁糗事,全部歸咎於伍迪的外貌像女生,讓他輕敵了。但伍迪心底知道,鷹只是不想傷害任何人。

「都怪你說什麼那個槍聲是警告用途,害我想了半天才猜到是這個原因。想說怎麼可能那麼剛好你們開槍警告完,人還順便死了,是被嚇死的嗎?」鷹語帶譴責地翻起伍迪剛剛騙他的舊帳說道。

「鷹,你太聰明了,不愧是我們的領班!」伍迪毫無悔意,但真心誠意地讚美道。鷹作為他們巡邏小隊的領導者,是阿嘉莎、帝昂大哥、西頓三個人共同投票決定的。伍迪覺得如果他也有一票,肯定也投給鷹。鷹假裝不屑地切了一聲,伍迪笑著看著他拿竅地撅在一起的嘴唇,繼續用浮誇的語氣說道:

「礦坑崩塌時也是,要不是你下意識就把西頓扛出來,我的礦能也來不及救他。你帶著西頓從礦層下爬出來的那一刻,我真的覺得你是神。」鷹總算露出笑容,與伍迪相視一眼,伸手搓了搓伍迪的頭髮。

回到車子旁,鷹幫昏死過去的礦石獵人戴上沾著黃色鼻涕的帽子後,和伍迪一起合力蓋上了後車廂,功成圓滿。暮色已經悄悄降臨,山區裡的氣溫驟降,兩個人匆匆鑽回有暖氣的車子裡。

本來以為車況會滿目瘡痍,所幸座位跟地墊上的碎玻璃都被阿嘉莎和帝昂清理乾淨了,聽著引擎聲低鳴的聲音,伍迪安心地在座位上伸了個懶腰,並在腦袋裡,仔細梳理著剛才發生的事件。伍迪要求大家把自己使用礦能冰凍子彈的部分刪去,修改為礦石獵人在關鍵時刻卡彈,而另外那名為了取得礦能而殺的人,則改為鷹驚嚇之餘射殺的。

「然後,屠殺房我就不去了,我的副作用已經好了。」伍迪跟鷹表示。一想到未來的某一天,政府會解放溯水佔領區。那個被他殺死的無辜平民,有機會被釋放,重獲自由。自己就不想成為那個奪走他性命的人。

「結果這趟溯水之行變成移送礦石獵人了。」帝昂覺得荒謬似地,呵呵一笑說道。

「我們效率真高,還沒到溯水前,就把原本的任務達成了,還帶了伴手禮咧!」鷹最擅長說這類黑色笑話,把大家都逗笑了。

「哥哥,你跟伍迪還要去軍醫院一趟。你這傷回去給崔納阿姨看,又不知道要吃什麼怪怪的保健食品當消炎藥了。」阿嘉莎表情認真地提醒道。帝昂也點頭表示贊同。帝昂曾說過去有一兩次,因為感冒喝了過期的雞精拉肚子的慘劇,要伍迪好好珍惜喜歡維生素的崔納阿姨。

行進間從後車窗不斷灌入的冷風,讓伍迪回頭望了一眼他們破損嚴重的車窗。好冷。伍迪和鷹用唇語抱怨道,鷹點點頭表示同意,他已經穿回了黑色T恤,雙手抱胸,身體前頃保暖。

伍迪看著他,有一點還是想不透,在下判斷殺死那個油頭礦石獵人之前,鷹的思路裡,難道沒有像他一樣,被很多疑惑卡住嗎?當時,他腦袋裡至少跳出『殺人數量不足』和『礦能恢復的時間差』的兩個問題。

「鷹,你的礦人知識都是問誰來的?」伍迪和鷹淡淡地詢問道。

「我爸。」鷹故意用一種大家都能聽見的氣音說。伍迪皺起眉頭,覺得鷹很可能在給他某種暗示。

「阿嘉莎,我問妳,妳覺得『一殺人就會立刻恢復礦能。』這個敘述正確嗎?」伍迪轉而詢問阿嘉莎,再做一次確認。

「聽起來有點奇怪⋯⋯課本只說過『殺人會恢復礦能,並緩解礦人副作用』,這句話有點推導過度了。」阿嘉莎回覆道。果然,跟伍迪本來的認知一樣。雖然這些乍看都是枝微末節的事情,卻是在關鍵時刻,最重要的資訊。鷹的父親能知道這種特性,肯定也殺過人,而且絕對不是槍殺戰俘這麼安全的情境。

「我們私下聊。」伍迪湊到鷹耳邊說,鷹用手勢比了一個OK。

無論鷹的父親是因為什麼理由殺人,迄今貧民窟的規矩是,不論成年人還是小孩,只要你不是在軍隊的命令下,就不能開發跟使用礦能。在大家面前談論這種事情,恐怕有點不妥。

「怎麼了嗎?為什麼問這個?」沒等到伍迪多做回應,阿嘉莎困惑地反問道。

「哦,沒有,好奇而已。我以為貧民窟會知道比較多關於礦能的事情,結果跟我在都市學到的差不多,有點失望。」伍迪和阿嘉莎說著。事實上,伍迪也對鷹說過一樣的抱怨,對此,鷹只是無奈地聳聳肩。

「伍迪,你這麼說才奇怪呢!礦人本身就是軍事武器。如果你研發了厲害的新武器,你會想公開製程給一般小老百姓知道嗎?」阿嘉莎輕聲一笑,轉頭對伍迪說道。伍迪思忖了下,原本想以『礦人也是人,為什麼沒有權利知道更多與自己身體有關的訊息?』來反駁她,但覺得這說法也太過道貌岸然,只好放棄了。

阿嘉莎在描述射掉戴蒙耳朵的事情給帝昂聽時,伍迪本想闔眼休息一會,待腦袋稍微回溫後,再繼續考慮找到殺父母仇人的方法,但實在冷地受不了,伍迪跟鷹抱著手臂,一邊靠在一起,一邊嫌棄對方體溫低,接力似地打著噴嚏。

好在抵達了革命軍的檢查哨後,一名軍官直接把一輛軍用車的鑰匙給了帝昂。鷹和伍迪得救一般,趕緊轉移到新車上。帝昂待在車子外面簽署移交車子的文件,他身材再壯碩,還是拱著肩膀,原地跳動保持體溫。一旁的阿嘉莎和他呈現鮮明的對比,她明明身材嬌小,還穿著無袖上衣,卻一點也不冷,下車時手舞足蹈,十分具體地和革命軍人轉述剛剛發生的事情。

兩個革命軍人替他們把後車廂的礦石獵人用吊山豬一樣的姿勢,轉移到新車上。等待期間,另一名檢查哨士兵看見縮在車子後座的伍迪和鷹。於是走到車窗邊,遞了兩件毛毯給他們。檢查哨士兵很年輕,應該和帝昂同齡,他帶著鋼盔,傾身關心他們有無其他需要。歷經太多事情,伍迪現在又累又冷又餓,這個士兵簡直跟天使一樣,讓伍迪對他露出真誠的微笑。

伍迪曾想,如果帝昂參軍了,他願意把他討厭的革命軍人,範圍限縮到十八歲以上的士兵。若帝昂過了生日,就再往上推一歲,依此類推。拿到毛毯後,伍迪願意現在就這麼辦。

其實放下國仇家恨,革命軍人應該算是他為親人復仇雪恨的盟友。
根據村長所說,在溯水,有一部分軍人專職處理貧民窟相關的事務,相當於革命軍政府的公務員。

其中就有一個負責處理刑事案件的單位,來村子後過了一個月,伍迪把那名頭髮剃了數字『76』的礦石獵人的特徵告訴了村長。村長答應了會把這資訊轉交給那些軍人,並替他留意這個礦石獵人的資訊,早日還給伍迪一家正義。

話雖如此,時至今日,村長都沒有再說過這件事了,或許他忘了,也或許革命軍真的沒逮住那名兇手。畢竟國家政權分裂為二的情勢下,革命軍政府能掌握的只有貧民窟人的身份,都市人對他們來說都是黑戶;原本的政府雖然掌握所有人民的資訊,卻也不能進入革命軍管轄範圍內的貧民窟抓捕罪犯,整個國家就這樣變成了犯罪的溫床。

到了溯水後,伍迪決定親自去確認革命軍這半年逮捕的礦石獵人名單。若真的找到了殺害他父母的兇手,伍迪無論如何都要私下和他見上一面,用私刑逼問出那天殺死他父母的其他同夥後,再送他下地獄。

不過伍迪總覺得革命軍對於追捕礦石獵人不太上心,不只殺害他父母的礦石獵人無消無息,去年帝昂大哥巡邏時抓住的一位礦石獵人,更是被通緝了五年才落網。因此,伍迪也想好了後路,他打算把這次與礦石獵人的對戰當作一個起點,就從那禿頭仔有的情報開始,慢慢找到更多的礦石獵人,打探那些殺死他父母的礦石獵人。礦石獵人不會單獨作案⋯⋯那麼大的犯罪組織,一定會有人認識那名數字『76』的礦石獵人的,一定會有的。

就算是大海撈針,我也一定要找到那些人,為父母和萊德報仇!

伍迪跪在座椅上,低頭俯視後車廂裡的礦石獵人,他決定去溯水之前,要親自問他有關那名殺了他父母的礦石獵人的情報。依據他的回答,再決定要拿刺刀剁碎他的指頭,還是把他僅存的頭髮連頭皮一塊扯下。

與那禿頭礦石獵人相望時,伍迪赫然發現他身上多了一件綠色的軍毯。此時,身後傳來車門被關上的聲音,帝昂和阿嘉莎回到車上了。

「伍迪,我們要出發囉。」阿嘉莎笑咪咪地提醒他道。伍迪坐回位子上,把安全帶繫上,前方帝昂調整後照鏡時,映照出他溫和的眼神,伍迪不安地抿了抿嘴,然後轉頭看向鷹,他抱著手臂,瑟瑟發抖,身上那條軍毯不知去向。

車子再度向前行駛,革命軍人站在兩側目送他們遠去。

「你的毯子呢?」伍迪問出口的同時,也知道了答案,他有些不悅地解掉安全帶,坐近鷹的身邊,把身上那件毯子蓋到鷹和自己的腿上,毯子被攤了開來,沒有剛才那麼暖了。鷹露出感動的表情,他的手在毯子下鑽到了伍迪的背後,攔腰輕輕地拍了拍伍迪的大腿。

伍迪氣惱地打掉他的手,然後轉向帝昂說:

「帝昂大哥,我有事想請教我們車上的礦石獵人,等遠離檢查哨後,你能不能在路邊等我一下?」

「你有什麼問題就交代給革命軍問吧?一會就到溯水了。」帝昂大哥果然拒絕了自己,但伍迪很清楚,這衝突終究避不掉的。

「我想問他認不認識殺死我父母的兇手,這種私事,我不覺得負責審問的革命軍人會有多上心。」伍迪深吸了一口氣說道。

「⋯⋯不知道的事情,你就算問到把他皮剝了,他也還是不知道呀。」帝昂大哥轉開視線,專注地盯著前方的道路。伍迪感到青筋微微浮起,他不理解為什麼帝昂非要站在礦石獵人那邊?這些匪類剛剛追在他們身後,朝他們開槍,準備了那個冷凍櫃,要殺死他們耶!

「如果是阿嘉莎⋯⋯如果剛剛那個跑掉的礦石獵人射殺了阿嘉莎,你肯定不會這麼輕易放過現在這個傢伙!」伍迪提高了音量說道,他想上前,抓著帝昂的扶手,和他理論,但鷹死巴著伍迪剛剛好心分給他的那件毯子,讓伍迪無法行動。

帝昂大哥瞪大眼睛,握在方向盤上的拳頭一瞬間攢緊了。

「好了,你們倆別吵架!今天還不夠累呀?」阿嘉莎伸手按在帝昂大哥的肩膀上,轉頭對伍迪罵道。

伍迪咬著嘴唇,別開頭,洩了一口氣。一旦到了溯水,他就徹底喪失了獲得殺父母仇人訊息的機會⋯⋯可說服不了帝昂大哥,他還能怎麼辦?難道還要用礦能對付他?

忽然,背後幽幽地傳來一個被痰卡住的沙啞聲音:「殺害你父母的礦石獵人叫什麼?」

前方的阿嘉莎和帝昂都嚇地原地一震。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蓄著龐克頭,右邊的腦袋上剃了一個數字『76』,鼻子上穿了一個銀色鼻環。牙縫跟舌頭都沾滿檳榔汁。」伍迪愣愣地回道,他下意識地看向鷹,鷹對他搖搖頭,表示他什麼也不知道。

「嗯⋯⋯很遺憾,我不認識這人,還有其他同夥嗎?」禿頭仔淡淡地說著。他的語氣間沒了那種礦石獵人踐踏人命時,毫不介意的氣焰,好像是真心誠意地為他感到遺憾。

「總共有五個人犯案,但其他人我沒看見他們的樣子。」伍迪還沒從震驚中恢復過來。

「好吧。抱歉,幫不上忙。」禿頭仔佈滿痰的聲音說道。他一停下,車內就陷入了一片死寂。

「你們繼續聊你們的吧,別介意我。」禿頭仔清了清痰說,似乎想為大家緩解尷尬。

那句為什麼要幫他,還沒問出口,帝昂大哥就忽然開口問道:

「大叔,你想聽什麼音樂嗎?車上有幾張抒情樂的唱片,『往事』,『難言』和『如願』。」

礦石獵人帶著痰音呵呵笑了一聲,說道:「那『如願』吧。想來,我這也算如願以償,心安理得了吧。」

帝昂點頭示意阿嘉莎從車前櫃裡搬出唱片機,車內空間狹窄,阿嘉莎把唱片機放在腿上,放起那首『如願』。安靜的車廂內,鋼琴聲的伴奏,溫柔又哀傷的女音在伍迪耳邊響起。窗外邊,太陽西沈,路燈還沒亮起,一輪明亮的滿月高掛在天際線,指引著這條通往黑暗的道路。

那首歌最後唱的是:


我也將見你未見的世界
寫你未寫的詩篇
天邊的月 心中的念
你永在我身邊
與你相約 一生清澈

 

抵達溯水時,天色已經全部暗下來。刻著溯水的石牌種在一側的草原上,四周還打了一盞燈。道路兩側有一些民宅,這裡的房屋燈火通明,讓人有種回到文明的錯覺。路的盡頭是一個用紅磚高牆圍起來的領地,牆上纏繞的黑色電網,一看便知是個軍事要地。

溯水的管制哨座落在入口處的中央。那是一個白色的小房間,側面有透明玻璃,進行進出口管制。站哨的士兵從屋裡走出來核對帝昂的身分證,與路上的革命軍士兵所戴的鋼盔不同,他的頭頂上是一頂迷彩鴨舌帽。

鷹同時將村長的信遞交給了士兵,士兵隨便瞄了一眼,在出入的管制紀錄簿上撇了幾撇,就將信退了回來,叮囑鷹帶著這封信到屠殺房去辦理,想必此等業務相當熟悉。阿嘉莎下了車,走到士兵旁邊,向他解釋他們路上遇到的事情。站哨的士兵眼睛瞪得老大,比起家楓村的礦人小孩有沒有觸犯禁忌使用礦能,需不需要殺死戰俘的這種鳥事,他顯然更在意他們遇上礦石獵人的事情。

那名士兵聽罷回到房間內,把幾名同袍叫了出來。他們讓伍迪等人下車,並拿著步槍謹慎地包圍後車箱,其中一名士兵,把禿頭仔給挪成坐姿,一群士兵圍著他,一面問他的名字、住址等基本資料,一面割掉他身上的繩索,換成了腳鐐,讓他能自行行走。兩名軍人架著他,一名軍人持槍殿後,三人一組準備將他押往屠殺房。

此時殿後的軍人上前,扯掉了禿頭仔身上的毛毯,拿著槍托從他腰部重重打了一下。吆喝著:「竟然浪費這麼好的毯子!」伍迪看著那一幕,眉頭蹙了一下,但那份情緒尚微,很快就被理智抹殺殆盡。一旁的帝昂視線停在礦石獵人身上,眼神透露一種不解與感傷,伍迪拍了拍他的背,帝昂一開始以為是阿嘉莎,轉頭時還轉錯了邊。帝昂對伍迪微笑著,並動手捏捏伍迪的肩膀。

方才那個出來迎接他們的軍人,讓帝昂去把車子停到停車場,並把其餘人叫進管制哨內。

管制哨內的設施相當簡單,面朝外是一個長桌,長桌的背後則是各式檔案櫃,格子櫃,置物櫃和書架。現在管制哨內總共有八名軍人在辦公。

軍人請大家坐下,並從桌子上拿了紙筆,詳細地紀錄起阿嘉莎說的訊息,似乎是相當正式的筆錄。做筆錄的過程那名軍人的眼神十分專注,在伍迪刻意竄改的地方,也沒有露出半點懷疑的樣子。筆錄做到一半,他詢問礦石獵人是否有提及車內的人數,甚至是礦人的數量。

「有。」伍迪對數字特別敏感,因此很快回覆道。

「哎,八成是電報被他們竊聽了。」軍人哀聲嘆道,然後起身去身後一個五斗櫃上拿起話筒,要求通訊兵檢查電報線路。在他撥打電話時,帝昂停好車,走了進來,並十分莊重地向前方的軍人鞠躬示意。

「辛苦你們了。」軍人掛上電話後語帶同情地對大家說道,然後走回椅子邊,現場開了一張「逮捕證明」交給帝昂,剛剛問出的礦石獵人的姓名和住址寫在上面,但字跡太潦草,伍迪沒來得及看懂,就被帝昂折成小紙條,收進了前方的口袋。

「我們會立刻審問這名罪犯,通常要不了多久。這名罪犯是我們通緝的罪犯之一。如果明天早上你們還在溯水的話,拿這張逮捕證明去屠殺房,他們確認身份後會給你們獎金。不在的話,可以請村長來溯水開週會的時候替你們代領。」軍人向他們說明道。

「什麼?有錢啊?早說嘛!我肯定犧牲阿嘉莎,也不會開槍打死那個鼻涕男的。」鷹笑地合不攏嘴。阿嘉莎氣地嘟起腮幫子,用拳頭搥打著鷹,鷹邊叫邊繞著那名軍人左閃右躲。

伍迪在鷹旁邊輕嘆了口氣,修改過的故事版本是你嚇到射殺的,由不得你⋯⋯真是,隨便讓這傢伙說一兩句謊話,就會馬上露餡!好險那名軍人沒什麼太大反應,只是笑著看阿嘉莎和鷹打鬧在一塊。

「軍人哥哥,請問懸賞金額是多少?」鷹邊繞著他跑,邊問。軍人笑著離開去書架上取了一份報紙一樣大小的名冊過來。

「這是通緝名單。」軍人說,並把名單遞給了鷹。

鷹一手抵著阿嘉莎的臉,任憑她雙手在前方揮舞,一手接過了通緝名單,那份名單軟軟塌塌的,紙的材質很薄,估計很常需要更新資訊。大家圍著鷹,擠著要揭曉獎金的金額。軍人微笑著,在鷹的背後,伸出一隻手,替大家指明了那名禿頭仔的身份。伍迪只看到禿頭仔的照片,還來不及看到數字,鷹就把報紙丟到空中大叫:

「十二萬!」

鷹跟阿嘉莎盡釋前嫌,兩人手拉著手,幸福地原地轉圈,慶祝他們兩個衝鋒時的合作無間。軍人看著跳著舞的兩人,抿嘴輕聲笑著。帝昂不敢置信地撿回報紙,再看一眼,嘴裡喃喃地重複這個數字。伍迪從帝昂手上接過那份通緝名單,迅速翻回第一頁,仔細檢索。伍迪向革命軍提供過那個數字『76』礦石獵人的資訊,如果那人還沒被逮住,很有可能還會留在通緝名單上。

通緝名單上有少部分是真實的照片,大部分用的是插畫。那禿頭仔的剛好是照片,所以那軍官才那麼篤定是他。圖畫下面還會附上文字來描述外型特徵。

伍迪用圖像快速檢索過一遍,沒有讓他覺得眼熟的畫像後,又改用起文字檢索。頭髮上剃有數字76的人,數字76⋯⋯伍迪上下滾動著視線,迅速逐條掃過文字敘述。伍迪的手刷刷刷地快速翻頁,心裡覺得越發氣惱,既然村長從未和他提過逮捕到兇手的消息,那麼這份通緝名單應該要有那個礦石獵人才對。可是他卻失蹤了,從世界上徹底失蹤了!伍迪已經將報紙翻到最後一頁,什麼也沒有。

伍迪深嘆一口氣,抬起頭來時,發現三位朋友都直愣愣地盯著他瞧。

大家還沒開口,站在他們身後的軍人便幽幽地開口問道:「怎麼了嗎?」

鷹、帝昂和阿嘉莎轉過頭,趕緊退到兩旁,讓軍人問話。

開口與這名軍人對話前,伍迪一瞬間閃過幾個不太恰當的念頭,想著他會不會是那天把他們家趕離車道,害他們被礦石獵人追上的人,又或者是把他的親人當作垃圾一樣焚燒掉的軍人?

「我的父母被礦石獵人殺死了,我想知道那些壞人是不是被抓了。」伍迪盡可能用冷酷的語氣說著,他不想讓這可能就是害死他父母親的軍人有機會嘲弄他的命運一番。稍微冷靜下來想想,村長可能真的忘了這件事⋯⋯通緝名單上沒有那個礦石獵人,也不代表那礦石獵人沒有被逮捕。

「通緝名單更新地很快,逮捕歸案的人當然也會拿掉。你想確認的話,就去屠殺房外的告示欄看吧,那裡會張貼近兩年逮捕入獄的罪犯名單。」軍人沒有笑容,表情相當嚴肅,明明剛才對鷹他們還相當友善。

「但是我必須警告你,如果你確認那些兇手真的在屠殺房了,就當他們已經死了。礦人不能指定殺哪個戰俘,當然也不能動用私刑。且戰俘一經放出,就會被處死,絕不允許私下交換情報。」伍迪迎上軍人嚴厲的目光,因為心中的計畫被赤裸裸地拆穿,很快便落寞地低下了頭。

 

通過管制哨後,飢餓讓鷹對溯水的記憶全部湧上,他不用刻意看指示牌,腦袋就已經規劃出了十條前往食堂的路徑。

食堂內部很大,中間排滿了長型的連體桌椅,現在算是巔峰時段,放眼望去一整片綠油油。最外圍則是打菜的地方,擺滿了各式肉品和新鮮蔬菜。

飯桌上,鷹張嘴大口地啃著雞腿,發揮自己領班的職責,替大家擬定接下來的行程。鷹把屠殺房的行程安排到了明天早上,今天剩餘的時間就拿來處理好傷口,早早睡覺休息。

伍迪撐著頭,不太喜歡這個決定,但終歸沒多說什麼。他應該是想早點去看那份革命軍的逮捕名單吧。鷹一邊想著,一邊把一串蘆筍放進嘴裡,隨即因為太鹹而吐了出來。蘆筍串直直落到羅宋湯裡,濺起的湯汁噴到了隔壁帝昂的雞腿肉上。

「搜哩。」鷹對他嘿嘿一笑,帝昂聳聳肩膀,非常大度地說:「沒關係,反正雞腿沒味道。」鷹往帝昂的餐盤看去,向來什麼都吃,絕不挑食的帝昂,還是被迫屈辱地留下了生的馬鈴薯心。

「帝昂大哥,我們真的能活到上等兵嗎?」鷹哭喪著臉對帝昂說。上等兵是兵階的最高階,也是帝昂最想晉升的職位,帝昂聽罷,笑地一發不可收拾,抽搐似斷斷續續的笑聲,逼地鷹和他笑成一團。

即使難以下嚥,鷹和帝昂還是相偕去盛了第二盤,他倆實在是太餓了。拿完食物回到座位時,對面的兩位夥伴已經吃飽,阿嘉莎在喝果汁,伍迪則正嚼著最後一口飯菜。鷹覺得伍迪今天肯定餓壞了,這麼難吃的食物,他這貴公子一句都沒抱怨。平常他要是試驗新食材煮差了,伍迪連下口都不會的,還會做出丟棄食物這種迷惑人類的行為。

鷹迅速掃光了第二盤,他冒險拿了和上一盤截然不同的菜色,並體悟到一個真理,有時候相信直覺不是什麼壞事。帝昂被他慫恿拿了奇怪的食物,現在吃得臉一陣青一陣綠。鷹躺在椅背上稍作休息,對面的伍迪神情又變地抑鬱,若有所思地將一手撐在嘴上。

這表情就是在想屠殺房的事沒跑了。鷹嘆了口氣,兄弟,你不累嗎?看剛才這傢伙和那管制哨軍人對話時,那副受挫的表情,他現在應該在想,要是他想找的人真的出現在了革命軍的逮捕名單上,他要如何和革命軍交涉,把那人劫走逼問出更多資訊吧?

此時,阿嘉莎又拿了一杯果汁回到座位上,她看見伍迪憂傷的眼神,便拍了拍他的肩膀,對著他說:

「伍迪,我覺得剛剛那個在管制哨的軍人不該對你那麼無禮。想動用私刑沒什麼錯。如果我的家人被殺,那人什麼也沒賠償給我,我絕對不會那麼輕易放過他。」伍迪轉頭看向她,抿嘴一笑,顯然阿嘉莎猜中了他在想什麼,不過,伍迪需要的不僅僅是洩憤,他還需要那名仇人提供給他其他同夥的線索。

「或許我們可以買通掌管屠殺房裡的某個處長呀。」阿嘉莎一手握著拳,眼神充滿希望地說。「我們不是可以領到一筆錢嗎?」

伍迪緩緩點了點頭,對阿嘉莎露出一抹笑容,那是一種內心平靜安定的表情,伍迪之所以包庇阿嘉莎復仇的行為,也是他能明白其中的意義吧。一旁的帝昂大哥輕咳了幾聲,顯然他並不贊同此事。

「若你要找的那礦石獵人真的被抓住的話,革命軍會扣押他的財產,賠償給所有受害者。另外,他人都被關進去了,就意味著他把能說的同夥的資訊都說了。我們和革命軍問問還有沒有沒抓到的同黨,有的話我們就去把他們抓進去。就這麼簡單。」帝昂大哥把紙巾拿起來,用力抹了抹嘴。伍迪扭過頭,撇了撇嘴,以他的個性,估計要犯人親口確認同夥,他才能安心吧。革命軍對他這都市人來說同樣不可信。

鷹扶著額頭,輕嘆口氣,將視線移向了阿嘉莎手上搖晃著的玻璃杯,杯中那平靜的水面再起了波瀾。暗地裡與革命軍博弈,透過買通掌管屠殺房的獄卒,問出其他同夥人的情報,恰恰是最危險的作法。究竟阻止伍迪復仇是保護他,還是幫助他得償所願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