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迪艱難地從座位上爬起,他邊揉著發疼的胸口邊撿回步槍,胸口肯定瘀青了,伍迪只祈禱不要是步槍後座力會震動到的位置就好。礦石獵人還在後方逼近,沒有時間休整了。

前方的帝昂正在把阿嘉莎拉到副駕駛座上。他俐落地解開安全帶,大手一揮把副駕駛位置上的步槍夾在右手下方。阿嘉莎扶著車前置物櫃,調整姿勢,然後趕忙抱著槍,從前座探頭來,衝著鷹問:

「現在怎麼辦?」

伍迪一條腿折著,另一條腿站著,拱著背克難地在有限的車內空間站立。他轉頭看向後車窗,這裡是盲彎,背後的黑色的公路藏到了他們視線死角,剩下一大片乾草色的平原。

「沒辦法了,就算以四敵五,也只能回擊了⋯⋯」雖然鷹這麼說,但他人還蹲在座位上,背向後靠在車窗上,仰著頭緊皺眉緊鎖,沒有立刻作戰的意圖。

「要不要棄車往草原裡逃?」阿嘉莎不安地往帝昂那側車門的方向看去。

「那要一路往谷底跑,那邊的草比較茂密,才能提供遮蔽。可是有段距離,而且⋯⋯」鷹看著伍迪背後的草地,陷入猶豫之中。

伍迪快速計算了一下,剛剛帝昂的儀表板顯示了時速30公里,以這速度來算,二點五公里的距離,礦石獵人五分鐘內就能趕到。以人的跑速,差不多就跑個一公里。

「太遠了。」伍迪轉頭看向草地上距離他們最近,可提供藏身之地的灌木叢,替鷹下判斷。

伍迪往外看時,發現帝昂也正在向左側的草原看去,轉頭的姿勢,讓他露出了左耳,他的左耳下半部一片血肉模糊,不平整的切口還是鮮紅色,下巴的血跡乾掉了一部分,另一條孱弱的血流另闢蹊徑,順著脖頸,竄到帝昂的衣領下方,導致他半邊的肩膀佈滿了斑駁的血跡。

那副光景直擊了伍迪的心靈,憤怒讓他眼眶一陣酸澀。
他絕對不能在這裡被礦石獵人殺死,這份仇恨跟痛苦,他要加倍還給他們。

草原怎麼想都是陷阱⋯⋯阿嘉莎也驗證了,車子不能使用的第一直覺,就是逃向草地。而且既然敵人有辦法設置破胎器,那麼不可能不先預想到下一步,現在平原底下肯定擺滿了捕獸夾。

對礦石獵人來說,最好的結果就是我們一路逃向草坪,踩中他們的陷阱。最壞的結果則是我們整車人回頭與他們一戰,逼迫他們付出代價。

然而,對方的人數可能超過自己這方的人,正面對決會變得非常不利。雖然剛剛擊中一人,但不能直接假定他失去戰鬥能力。如果他穿著高規格的防護裝備,稍作休息也能戰鬥。而且對方是熟悉槍戰,以獵捕礦人為業的成年人,他們只是一群做礦工的小孩,能力與經驗也不能相比。

伍迪將手肘撐在膝蓋上,用手掌埋著臉,低眉苦思著。此時左手肘傳來一陣遲來的疼痛感,伍迪看向沾血的牛仔褲,忽然有了一個具體的想法。

「帝昂,把車門打開!」伍迪轉向車門,同時對著帝昂喊道。

「欸,好!」帝昂非常乾脆地照做,馬上抽身去打開車門鎖。

「其他人也照做!」伍迪邊喊邊伸出左手去拉自己這側的車門,手臂發出了一陣劇痛作為抗議。伍迪哀嚎一聲,只得改用右手去推門,並將車門開到最大。同時後方也傳來推開車門的聲音。

伍迪恢復一隻腿跪在座位上的站姿,模擬礦石獵人的視野,左右環顧了一下前座。很快,伍迪就在後照鏡中看見了自己。

「後照鏡!阿嘉莎,把車子兩邊的後照鏡,全部擊碎,還有正上方的後照鏡!不能讓他們藉由反射看到我們!」伍迪指著鏡子裡的自己,對著阿嘉莎大聲說道。

「好!」阿嘉莎馬上起身行動,她用手中的槍管去撞碎她這一側的後照鏡。另一側的鏡子則被帝昂用手掌直接捏爛,帝昂回過頭時,阿嘉莎已經將槍對準正上方的後照鏡了,帝昂趕緊出聲阻止她:

「等等,用拆的,後照鏡全壞的話,我沒辦法開車!」

「幫我留意礦石獵人。」伍迪看事情交代穩妥,轉頭匆匆和鷹交代一聲。接著隨手拔起槍上的刺刀,插進腰帶上的刺刀鞘裡。一跳下車,伍迪便轉過身來,面向車子內部,左手彎曲,用右手推擠左臂上方,讓傷口流出夠多的血液,順著手肘尖端滴到地面上。伍迪一路倒退,緩慢地往一旁的草地前進。

「伍迪要做什麼?」趁著帝昂接手拆卸鏡子的空擋,阿嘉莎從座位探出一顆頭來問道。她正好看見伍迪從腰間拔出刺刀割破結痂的畫面,不禁瞇起眼,露出疼痛地神情。

鷹看著地上的血跡,很快理解了伍迪的意圖:

「故步疑陣。礦石獵人看見門是開的,應該會認為我們傖惶離開車內了。如果草原上沒看到我們的蹤影,他們肯定會靠近查看血跡,調查我們往哪邊跑。」

「原來如此,如果這計謀成功的話,我們就有反擊的機會了!」阿嘉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帝昂,你支援伍迪,把靠近血跡的礦石獵人幹掉。阿嘉莎,等伍迪或帝昂開第一槍,妳跟我馬上趁亂回擊其他礦石獵人。」語畢,鷹把步槍放到腿邊,然後雙手拉起上衣領口,把身上的黑色T恤扯下來。

「是!」帝昂與阿嘉莎齊聲應道,兩人互看一眼,各自躲到座椅下方。阿嘉莎身材嬌小,一下子便隱藏到了黑暗的空間裡,剩下她黑色瞳孔上反射的冷光。帝昂身材魁梧,彎著腰來回調整幾次駕駛座的椅子,才把自己藏好。

「伍迪,進草叢的時候注意一下腳邊!」鷹喊著,他一下注意門外的伍迪,一下扭頭看向後方寂靜的公路,緊張地滿頭大汗。見伍迪完成了道路上的血跡,全速奔回車上,鷹便上前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說道:「我知道你要引誘礦石獵人靠近車輛,我吩咐其他人工作了。你和帝昂專心解決敵人。我和阿嘉莎會控制其他礦石獵人。」

伍迪大口喘著氣,點點頭,轉過身背向鷹,在變得更加狹窄的空間裡,克難地蹲在座位下方,準備射擊。

「天兵,臥姿射擊啦,你太近了,會被看到。」鷹上前去拍拍伍迪的腰,伍迪只好把腿向後伸,改成趴在地墊上。臥姿射擊需要用雙手手肘撐地,這姿勢讓伍迪剛剛裂開的傷口更痛了,那地墊上的乾草觸感,像針一樣扎進他的左手臂裡。他開始有點後悔自己剛才沒接受阿嘉莎拿來的繃帶了。

不一會,鷹就在狹窄的空間裡,從伍迪的身體上方爬過來,伍迪充滿困惑地轉頭看著鷹,鷹赤裸著小麥色的上半身,厚實的胸膛上掛了一條槍背帶,渾身散發著一股他特有的汗味。正納悶鷹的上衣哪去了,鷹就伸手把他的黑色短袖上衣蓋到自己的頭上。伍迪不得不把頭轉回正面,讓鷹把衣服在他頭上鋪地平整些。

「靠你了,兄弟。」鷹一邊替伍迪偽裝成環境色,一邊在他耳邊說道。

「好臭。」伍迪低聲和他抱怨道,「為什麼不是阿嘉莎的?」

「想啥呢。」屁股被鷹打了一下,兩人輕聲一笑,伍迪把注意力重新拉回門外。鷹則爬回原位待機。

遠處烏鴉的叫聲在山谷遊蕩,左手臂上那處傷口傳來陣陣血腥味,伍迪緩慢地調整急促的呼吸,同時將視線轉移到地墊上那些晶瑩剔透的玻璃碎屑,這些底部不平整的玻璃對晃動極為敏感,簡直是天然的震動探測儀。

那幾顆在他眼前搖搖欲墜的碎玻璃,一晃眼,竟讓他聯想起那個收在家裡抽屜深處的行軍便當盒。

鐵製的橢圓型便當盒上映照著革命軍人僵硬的臉孔,他用低沈的聲音向他說:

『日前於家楓村至溯水的通聯道路外,發現三具屍體。兩男一女。屍體狀況殘破不堪,引來野獸取食,已就地焚毀並掩埋至林中隱蔽處。請確認其遺物。』

伍迪顫抖的雙手,剛拿下那個簡陋的鐵製便當盒,就打翻了所有東西。那只爸爸無時無刻都配戴在左手腕上的鑚錶就這樣摔在了地上。伍迪想像那只錶就像這些玻璃一樣,摔成無數個碎片,在地板上反覆彈跳著。每個截面上映照著每個歪斜、破碎的自己,勉強拼湊在一起,構成了他的輪廓。

伍迪看著那顆在鐵灰色地墊上搖晃的碎玻璃,晃動的幅度越來越大,伍迪將視線投射向外。慢慢地,一個不尋常的引擎聲靠近了。既緊張又期待的心情讓伍迪笑了起來。

來吧,就用你們的屍體為我的父母祭奠。

砰。

遠處傳來一聲聲車門被關上的聲音。

「草原上沒人啊,搞什麼?」一個像是重感冒後,喉嚨裡還佈滿痰的聲音開口。上鉤了,伍迪心裡那一絲絲不安的心情徹底消失。掌握局勢後,伍迪靜靜地在心裡數著,一個人。

「布朗,去看那群小鬼跑哪了?那車可是有兩個礦人。」那個聲音說完,就大聲吐了一口痰到地上。布朗,第二個人。

「操你媽的,車子開得比我三輪車還慢。這下跟丟了吧?」有一個聲音開始從遠處靠近伍迪這裡,他宏亮的聲音搭配他的話語一起逼近。布朗,伍迪猜說話的人應該是他,想到這是他等等要殺的人,伍迪扳機上的食指就因為緊張而有點顫抖。

「你跟戴蒙說去,他第一發就該擊殺那駕駛的。」最先說話的那帶痰的聲音表示,並又發出一連串清痰的噪音。戴蒙,伍迪在心裡複誦一遍,第三個人,就是這傢伙開槍打傷帝昂的,時候到了,伍迪發誓一定要讓他送上左耳當賠禮。

「你們說話要有良心耶。」不同於前兩者的聲音出現了,這個聲音比剛剛的兩個聲音更遠,而且低沈,帶了點鼻腔音。他的鼻音聽起來比較像是地方腔調的特色,而不是因為生病造成的,他說話的聲音鏗鏘有力,應該不是胸膛受傷的那個槍手,他是第四個人。

「不對,有良心的話,就不會幹這行了。」帶著鼻腔音的聲音繼續說,此話引來四周一片笑聲。霎時,所有聲音混雜在一起,難以辨別人數到底是四個人還是五個人。意識到布朗或許還在靠近,伍迪只好放棄計算,此時此刻,他最重要的任務是擊殺礦石獵人。

「這是射中哪個部位啊?血流這麼多?」布朗滴咕著,他的發音位置逐漸變低,或許他正彎腰看著地板上的血跡。

「他們確實是往草原跑啊。」布朗扯著嗓子對夥伴說道,伍迪感受到他的聲音和自己已經相隔不到一公尺,僅僅是隔著一片鐵板,他們就會拔槍相向。

「拜託,動點腦,說點我不知道的行嗎?咳咳⋯⋯看草有沒有被壓過啊!他們四個人是分頭跑?還是同個方向?」那個滿喉嚨痰的聲音在不遠處喊道。

糟了!伍迪心裡暗叫一聲,他剛剛只顧著處理血跡,完全沒考慮到草地的壓痕也會洩露蹤跡!千頭萬緒在腦海裡飛竄,伍迪甚至想著是不是要立刻衝出車外擊殺敵人,免得被對方識破⋯⋯

「媽的,動張嘴你最行!」布朗的聲音開始遠離車子。

伴隨著漸行漸遠的腳步聲,一個穿著亮黃色夾克的背影陡然出現在眼前。他一頭髒辮披肩,用脆弱的後腦勺對著伍迪。這會是他最致命的錯誤。

伍迪屏住呼吸,瞇起左眼,扣下了板機。

砰!

發射子彈的那一刻,槍托的後座力把伍迪往後推動,連帶他那受傷的手肘也被迫在地墊上摩擦,伍迪反射性地晃動到自己受傷的左手,那一刻,他幾乎已經確定他打偏了。

那發子彈擊中布朗的左肩,他回過頭來,飄逸的長髮下,用充滿血絲的雙眼瞪向伍迪,他咬著牙,右手舉起左輪手槍,指向自己。伍迪即使右手已經反射性地扳動槍機換子彈,還是比不上半自動手槍的速度。

砰!

另一發從前座來的子彈射穿了布朗的眉心,腦漿和血如霧雨般噴濺而出,他的瞳孔定格,整個人像掉線布偶一樣往後倒去,那發手槍裡的子彈,隨著他一同倒下。伍迪的餘光瞄到帝昂已經起身,和他隔著一個駕駛座同步射擊。

接著伍迪聽見了身後如雨一般的子彈聲,頓時後車窗如雪崩般垂直墜落。

「衝!」鷹大吼著,把步槍扛在右肩上,起身從破爛的後車窗穿過去,筆直地往敵人的方向衝去。

「去你媽的礦石獵人!」阿嘉莎怒吼著,跟在鷹的身後,與他一起衝破後車窗,飛奔向礦石獵人的車輛。

伍迪提起步槍,甩掉自己身上的玻璃碎片和頭頂的衣服,從敞開的車門跳下車,邊開火壓制敵人邊向前衝刺。後方的帝昂也幾乎同時追上來,他喊了自己一聲,維持著邊開槍與奔跑的節奏,不過他瞄準的是對方車子的輪胎,他彈無虛發,伍迪經過時,輪胎破裂洩出的空氣將他淺藍色的長髮狠狠颳起。

前方的阿嘉莎所向披靡,她就算邊跑,扳動槍機的速度也同樣狂暴,壓制與嚇阻的效果超群。伍迪覺得自己唯一能表現的時候只有在她換子彈那幾秒。

「統統跪下!」伍迪聽見前方鷹的怒吼聲,他和阿嘉莎率先抵達了土色轎車的車尾,兩個人用槍指著躲在車子後方的礦石獵人。

下一刻,伍迪和帝昂趕到時,局勢已經被他們徹底給控制住了。距離車子的後方大約五公尺處,阿嘉莎拿槍指著兩個跪在地上的礦石獵人,他們高舉著手臂,讓鷹在他們身上搜身,兩人身上的步槍也早就被扔到一邊。伍迪心情為之振奮,邊喘著氣,邊舉起步槍對準他們,眼角甚至因為太過激動而感到濕潤。

這一天真的來臨了,他終於為他的親人報了仇⋯⋯

鷹喘著粗氣完成了搜身,起身對阿嘉莎厲聲吩咐道:「阿嘉莎,去檢查車子!」聽鷹這麼一說,伍迪才從勝利的滋味回過神來,這兩個礦石獵人左胸膛無傷,衣著也乾乾淨淨沒半點血跡,顯然不是剛剛他擊中的那位槍手。

「是!」阿嘉莎扭頭就往回走向車子。她轉身時,魚骨辮像是英雄的披風,甩到自己身後。她往伍迪和帝昂的方向交換一個眼神,嘴角翹得高高的,滿面掩飾不住的驕傲。伍迪發自內心地敬佩,並暗自慶幸,好險阿嘉莎不像帝昂一樣打得那麼準,否則他倆可能就認識不了了。

「伍迪,你去支援阿嘉莎。」鷹接著吩咐道,同時把背在身後的步槍抱回手上。

「是!」伍迪振奮地大聲應道,轉身去找阿嘉莎前,他看到鷹擺了一個手勢,要帝昂靠近些。伍迪猜鷹應該是想和帝昂討論如何處置這些匪徒。

伍迪臉色一暗,心想著如果是這兩人決定的話,大概率應該會活捉這些人到溯水吧,畢竟這兩人心腸都很軟。一個單槍匹馬,知道他是礦人的情況下,走到他面前勸他回頭,不要執意闖入家楓村;另一個在他往前奔向家楓村大門時,因為不想讓他受重傷,放棄步槍,改拿十字弓射他的腿。

雖然理智上,讓革命軍人審問他們,獲取資訊後再處刑是很合理的選項。但情感上,伍迪更想自己完成所有工作,不假他人之手,順道把他們的屍體拿刀攪爛,拿去餵給山谷裡的烏鴉。

現在希望落空,但至少那隻左耳,得讓他們賠上來。伍迪追上阿嘉莎,她正舉著步槍,謹慎地接近礦石獵人的車子。抵達後座敞開的車門時,阿嘉莎回頭和伍迪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往前邁一步時,同步將槍指向車內。

只見車廂內躺著一名中年男子,他的護目鏡和黑色鋼盔都已經脫下,躺在他頭的一側。他一手垂放在地,一手按著自己的左胸膛,艱難的呼吸與呻吟著。車子底部的地毯明顯被他的血染紅了一片。

伍迪當時只聽見他的慘叫聲,沒看清楚傷況,現在見到對方嘴唇發白,額頭冷汗涔涔,傷勢如此嚴重,刻在他生物基因裡的憐憫之心,被迫不合時宜地啟動了。伍迪盤算著這傢伙估計是走不動了,只能靠蠻力硬把他從車內拖出來,這苦力活怎麼樣也得他這個男生來,於是對著站在他前方的阿嘉莎說:「我來吧。」

「我可以的。」阿嘉莎柔聲婉拒伍迪道。然後她轉頭俯視著前方這個男子厲聲說:「滾出來!」

「嗚⋯⋯呵⋯⋯我⋯⋯我動不⋯⋯。」男子轉動著頭,虛弱地吐出幾個字。

「哼!你爬不出來,就等著死在那吧。」阿嘉莎殘酷地說,並把步槍舉直,對準他。伍迪倒抽一口氣,他沒想過平時愛笑又溫柔的阿嘉莎,面對這麽血腥的場面沒有絲毫膽怯,甚至不受任何情緒干擾。

「呃⋯⋯等⋯⋯」那男子發出像鼾聲一樣的無聲慘叫,像喪屍一樣翻身滾到車底。一般人墜落時,會用手抵地,抵銷衝擊力,但他太過虛弱,以至於用肚子直接著地,伍迪看了都覺得痛。那男子緩慢地用疲軟的一隻手和兩隻腿,另一隻手估計還按著左胸上的傷口,他背對著伍迪和阿嘉莎,倒退著爬出車外。

可男子只挪動半吋,就明顯喘不上氣,似乎那一個翻身已經耗盡了他全部的體力。

阿嘉莎沒有要求他繼續爬行,反倒恢復以往那樣溫柔的語氣問道:「你叫戴蒙對嗎?」

男子虛弱地點點頭,然而就在他點頭的那一刻,阿嘉莎開槍了。子彈擊中了男子的左耳,他的耳朵像積木那樣,摔到地面碎成無數個小肉塊,左半片腦袋全沾了血。阿嘉莎開槍的那刻,伍迪被嚇到心跳漏了一拍。

「怎麼了?」聽到槍聲,在車子後方的鷹丟來一句關切的話。

「沒什麼,開槍警告而已。」伍迪扯著嗓子回覆道。他當然不會出賣阿嘉莎,他跟她是一國的。

剛剛阿嘉莎的槍聲,讓他徹底醒悟,那些同情心都是沒意義且多餘的。不僅帝昂被這混蛋打傷了一隻耳朵,自己的父母更是被他們這種人所殺的。如果不是今天遇到了他們,他肯定還會再去傷害更多無辜的人,今天是帝昂,明天或許就是阿嘉莎或鷹。

到了這一刻,他竟還不能下定決心為他們出一口氣,才是最讓他羞愧的事!對自己感到失望而積攢的怨氣,使伍迪上前拿刺刀刺向那名礦石獵人的大腿,但這次這名男子沒有任何動靜了。

「死了?」伍迪問。

阿嘉莎擠到伍迪旁邊,舉起步槍上的刺刀,像用叉子吃牛排那樣,戳進礦石獵人的背,翻動他的身體。那人露出了左胸口的槍傷,那個黑洞像個一個漏水的止水閘,腥紅色的血液不斷從那個破口流出。

粗暴地確認對方再也沒有動靜後,阿嘉莎十分不悅地說道:「啐,太便宜他了!」

說完,阿嘉莎仰著頭,開始清喉嚨,準備現場吐一口新鮮的痰在礦石獵人的屍體上。雖然阿嘉莎平時溫柔又陽光的玉女形象蕩然無存,但伍迪看著她那冷酷又強悍,一臉不良少女的模樣,忽然覺得內心深受悸動,以致於他現在非常懊悔當初因為好兄弟就沒追阿嘉莎的決定。

等阿嘉莎吐完痰,兩人開始檢查車子四周是否有同夥藏匿。伍迪掀開車前蓋檢查時,阿嘉莎從車上取了一瓶水走了過來,替他清洗掉傷口的污泥,細心地為他包紮。

看著那截特意為他保留在身上的繃帶,和阿嘉莎那光滑飽滿的額頭,伍迪想起剛才拒絕包紮時的無禮表現,連忙向她道歉。阿嘉莎明亮的黑色瞳孔與伍迪互望了一眼,笑著說:

「我理解你的心情。伍迪,我們今天把這些惡人繩之以法,也能告慰你父母的在天之靈吧。」

伍迪聽她這麼說,一股痛楚直通他的心臟,使他疼地不自覺蹙了一下眉頭。

「對不起,我不該說這種奇怪的話⋯⋯」阿嘉莎看到伍迪痛苦的神情,急忙說道。

「不,」伍迪打斷她,不是這樣的,那句話並沒有錯。

他本來就是這麼想的,可這句話由他以外的人再說出口時,忽然變調了。

真正殺害他父母的礦石獵人還逍遙法外,自己卻只想著靠著平安渡過一次劫難,順手抓捕幾個礦石獵人,就算給他父母一個交代了?這樣的想法,就好像只是因為快被那股無法替父母伸張正義的罪惡感給溺斃,而隨手抓住的一個救生圈。

礦石獵人毫無憐憫地殺死他的父母,革命軍也未經他的同意,將他親人的屍體焚毀,讓他連親人的最後一面也沒辦法見到⋯⋯連他也是嗎?連他對他親人的死,也要哀悼地這麼輕蔑,彷彿他們的存在只是自己前往未來的累贅嗎?

伍迪一手捂住隱隱作痛的胸口,難以置信,他怎麼會讓自己過得麻木不仁,想著就此遺忘他們,好換得一個新生?若不是他們對自己的關愛,他又怎麼能有力量面對這麼多的磨難?

阿嘉莎粗糙但溫暖的手掌心,輕輕地放開了伍迪的手臂,上前擁抱著錯愕的伍迪。

「伍迪,我們把這群礦石獵人押進溯水後,向革命軍打探殺害你父母親的礦石獵人的情報吧?或許過了這半年,會有新的線索了。」

伍迪放開抓在胸前的那手,順勢摸上阿嘉莎靠在他右胸口上那烏黑亮麗的秀髮,露出一抹笑容點點頭。

「妳說的沒錯。把害死我父母的礦石獵人全殺光,才是帶給我父母安寧的唯一方法。」他對阿嘉莎說,同時也對自己、父母和萊德承諾,這輩子,不會再讓礦石獵人從他眼前逃走了。無論是今天,還是過去和未來遇到的每個礦石獵人,他都要將他們趕盡殺絕。

伍迪毅然決然地轉過身,和阿嘉莎一同回到了車子尾端與夥伴會合,伍迪邊走邊把子彈裝入戴蒙身上搜來的手槍裡,考量左手肘的傷,已經大幅影響他使用長管步槍的精準度,他決定接下來都改用輕便的手槍。

「車內那人死了。」阿嘉莎眼皮也不眨地和鷹報告道,鷹對阿嘉莎露出一點困惑的表情,但還是什麼話也沒說地點了點頭。

阿嘉莎把從車前置物櫃中搜出的粗麻繩交給了帝昂,帝昂收下繩子,繞到其中一個礦石獵人背後,蹲下身,開始捆綁住那人的腳。

「阿嘉莎、伍迪,我們要把這兩人帶回溯水,交給當地的軍官處理。由他們審問,才能得到更多資訊。」鷹維持著用槍指著礦石獵人的姿勢,對著阿嘉莎和伍迪說道。

伍迪邊聽邊把身上的步槍放到地板上,減輕身上的負重,然後對帝昂說道:「把繩子分我一半吧,我綁另一個。這樣快點。」

「恩。」帝昂抬起臉來,對伍迪點點頭。伍迪看到帝昂左耳上的傷口,閃過一絲痛心的感覺,但第二個念頭馬上告訴他,射傷帝昂的傢伙所受的致命傷,恰恰是自己打中的,這麼一想,復仇的快感馬上讓心裡舒服了許多。

帝昂摸索了一下繩子的長度,然後對阿嘉莎說:「阿嘉莎,繩子好像不太夠。」

「我再去拿。」阿嘉莎說著,伍迪見她黝黑的瞳孔,從閃爍著悲傷,重新變回堅定的眼神,彷彿歷經和自己一樣的思路歷程。果然,他的決定沒有錯,這是一條舉世皆然的康莊大道。

阿嘉莎轉身回去礦石獵人的車上取繩子,伍迪則站在原地等待。他不自覺地把目光投向眼前的兩個礦石獵人。帝昂正在綑綁的那人,他頭戴毛帽,帽緣下沒有眉毛,因此看起來不像是擔憂的樣子,伍迪瞇起雙眼,對他的表情很是不滿。另一個人看起來較為年輕,被嚇的渾身顫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他的頭頂佈滿油光,甚至有些頭髮還結塊,整個人像隻掉進被輪船漏油給污染的海裡的海鷗,從頭到尾都低垂著頭,動彈不得。

伍迪右手拔出腰間的刺刀,並將手槍塞在皮帶上。伍迪在戴著毛帽的那名礦石獵人前方蹲下來,直勾勾地盯向他的雙眼。伍迪確認自己並沒有因為他沒有眉毛而誤判,這個礦石獵人確實沒有擺出畏懼的神情,而且自始自終都回望著自己,沒有移開視線。

他就是伍迪和父母遇到的那種礦石獵人。那種幹著齷齪的勾檔,卻活得問心無愧的卑鄙小人。伍迪冷笑一聲,這樣他就能好好模擬在抓住殺害父母仇人時,要擺出什麼樣的表情好好羞辱他們了。

「伍迪。」鷹看見伍迪拿著刺刀,於是出聲警告了他,但伍迪已經想好如何應對了。

「老大,我幫你確認他的髮色。」伍迪用了個不尋常的稱呼喊了鷹。鷹雖皺了一下眉頭,但也點了點頭。

伍迪用刺刀抵住那名礦石獵人的眉心,刀刃一路往上移動,劃出了一道血痕,最終把他的毛帽給剝了下來,毛帽下光禿禿的頭頂兩側,各有一小撮灰黑色的毛髮。不是礦人。

礦石獵人面露凶光,死死瞪著伍迪,伍迪臉貼在他眼前,看著血跡從他額頭流淌而下,經過他塌陷的鼻樑,到人中,將他那副被踐踏的羞辱表情,一分成二,伍迪露出一臉滿意的笑容,差點要笑出聲音來。此時,禿頭礦石獵人發出一種帶著痰的低鳴聲,似乎正努力壓抑著內心的怒火。

伍迪聽著這聲痰音,忽然驚覺自己似乎少確認了什麼資訊。

帶著痰的聲音,負責開車,然後是眼前這個禿頭仔。
布朗,前來確認血跡,被帝昂射殺。
戴蒙,副駕駛座的槍手,被自己射傷後失血過多死亡。
還有一個說話帶著鼻腔音的,大放厥詞地說自己幹著沒良心勾檔的礦石獵人,是旁邊這個哭得淚流滿面的傢伙嗎?

「喂,你哭什麼呀?」伍迪轉移了注意力,站起來往旁邊挪動一步,彎腰用手抬起另一個礦石獵人的下巴。那名年輕的礦石獵人被伍迪的手一碰到,便「咿」地叫了一聲,渾身顫抖到整個油亮的頭髮末梢都在抖,整個就像一顆發光的派對DISCO球。

「問你話呢!」伍迪開始感到不耐煩,本想著揪著他的頭髮增加威脅的力道,但看到他那油膩的髮質,頓時放棄了這念頭。

「我,我怕呀⋯⋯」一頭油膩髮的礦石獵人哀聲叫著,他的聲音確實低沈,也帶著鼻腔音,但伍迪總覺得哪裡怪怪的。會不會是因為他哭地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導致本來的聲音也失準了?

「不準哭!擤完鼻涕再說。」伍迪惱怒地一把抓起在地上那頂,屬於痰音禿頭仔的毛帽,衝著油膩頭髮的礦石獵人臉上抹。

「操你媽的⋯⋯」禿頭仔見到自己的毛帽沾滿了鼻涕,積累的怒火終於爆發。可伍迪現在忙得很,只想盡快聽出這個人的聲線,所以沒搭理他。然而,此時帝昂忽然拿起槍托,大力地揮向禿頭仔的頭頂。他的頭蓋骨發出咚地一聲,伍迪嚇了一跳,停下手邊的動作看向帝昂,一旁的鷹估計也沒想過脾氣溫和的帝昂會有這種舉動,半張著嘴望著他。

「不準你那樣罵伍迪⋯⋯」帝昂怒視著兩眼翻白的禿頭獵人,帝昂用力過猛,這傢伙貌似已經昏死過去,以雙手雙腳被縛的姿勢從一側倒下。伍迪看著帝昂,心裡深深地受到感動,甚至忍不住還想向他道歉剛剛對阿嘉莎有過非分之想。

「⋯⋯他已經沒媽媽了!」帝昂把下句說完,伍迪就在心裡罵了句髒話。不管他是不是故意的,伍迪都決定要把他右耳給擰斷湊一對了。鷹在一旁努力憋住沒笑出聲的聲音,把伍迪惹地更加惱火。正想發作時,鷹擠到他身邊,對著身前抽抽噎噎的礦石獵人說道:

「喂,你也聽到了吧?」鷹邊說邊伸手拉起伍迪的左手前臂,把他的手肘上包紮好的傷口展示到那名礦石獵人眼前。

「這人從小無父無母,是跟我混的,他都管叫我爸爸。而你,竟敢打傷我兒子的手⋯⋯」

這設定是多餘的吧?

「我要廢掉你的手!」鷹放開了伍迪的左手,刻意對著那名哭喪著臉的礦石獵人大吼大叫,同時把步槍瞄準向他。

「不是!不是我!」油膩頭髮的礦石獵人大力甩著頭,驚慌地尖叫著。

鷹的臉色驟然一變,轉過身對著阿嘉莎大喊:「阿嘉莎!快回來!不要落單!他們還有一個夥伴!」

伍迪背脊一涼,仔細一想,扣除在副駕駛座中槍的槍手戴蒙,以及負責開車的禿頭仔兩個人。朝我開槍的人只能是剛剛帝昂射殺的布朗,或是現在這個哭天搶地的礦人,布朗在靠近血跡的時候說了:『這是傷到哪裡?』代表他不是打傷我的人。然後這人也說了開槍的人不是他。那就代表⋯⋯

伍迪把刺刀插回鞘中,並順勢抽出手槍,指向礦石獵人駕駛的那部土色轎車。不可能,剛剛自已檢查了那麽多遍,車子根本沒有可以藏人的地方。

阿嘉莎聽到鷹的叫喚,從乘客後座緩緩跨出一步。伍迪感到恐懼如螞蟻般爬上他的頭頂,麻繩放在前座的置物櫃,阿嘉莎根本不應該去到後座的。

她整個人走出外,連接在她肩膀上的還有一隻指甲縫裡塞滿髒污的大手,手腕上還不相稱地掛著一只名牌錶。一個穿著低腰垮褲,褲頭露了一截紅色內褲的男人,跟在阿嘉莎後方下了車。他頂著油頭,向後梳的瀏海根根分明,鼻子下方和嘴巴周圍繞了一圈灰色的短胡渣,他的牙齒不是泛黃就是鑲金,笑起來十分難看。

他一手拿槍指著阿嘉莎的後腦勺,一手插在口袋裡,渾身像中邪一樣地抖個不停,走到伍迪他們對面。阿嘉莎哭喪著臉,移開的目光充滿了歉疚。

伍迪一邊將舉著的手槍放下,一邊瞪著他,他可記得清清楚楚,剛剛他擊中的礦石獵人已經死去,這意味著他的礦能已經恢復了。那把抵在阿嘉莎腦袋上的手槍,與自己手上這把槍同款,伍迪輕輕退出手槍的彈匣,摸著它的輪廓,幫助自己想像對方那槍裡彈匣內部子彈結凍的畫面。

然而,這次想像又馬上讓他注意力渙散,無論如何嘗試,也無法把結凍的畫面刻印在腦海裡。這是他第一次在看不見實物的狀況下進行想像,或許太過複雜了?又或者礦能不能這樣使用?伍迪慌亂地轉向男人的顫抖個不停的小腿肚旁的空地,想在那裡做出一小座冰山,刺穿他的腿,但也同樣以失敗收場。他的礦能並沒有如預期恢復。

怎麼回事?難不成是殺的人數量不夠?還是實務上礦人恢復能力也需要時間?伍迪慌張地想向鷹求助,但此時前方的男人發出一個更低沈,有著鼻腔共鳴聲音對他喊道:「咯咯咯⋯⋯那邊那個小鬼!你好大的膽子啊⋯⋯」他兇狠的語調配上一陣牙齒打顫的聲音,引起一種詭異的不協調感,伍迪一陣慌亂,將視線拉回敵人身上。

男人呲牙咧嘴,全身像中毒一樣地顫抖著,連指著阿嘉莎的手槍也在抖,但他仍瞪大充滿血絲的雙眼,罵地口沫橫飛:「咯咯咯⋯⋯你剛剛是想朝著我使用礦能吧?啊?咯咯咯⋯⋯」因為他詭異又扭曲的姿態,鷹和伍迪彼此交換了個疑惑的眼神。

「咯咯咯⋯⋯你倆要是敢膽再打一次暗號,或再看我一眼試圖發動能力,我就斷她一條胳膊!」礦石獵人舉起手槍,左右旋轉槍身,用力鑽著阿嘉莎的太陽穴。阿嘉莎被他架著,害怕地雙眼緊閉,緊繃的下唇顫抖著。伍迪和鷹嚇地各自轉開頭。礦能必須靠想像才能發動,可對於經驗老道的人來說,單憑一個眼神,就會暴露自己的意圖。

「咯咯咯⋯⋯我不和礦人交涉!那邊那兩個礦人,咯咯咯⋯⋯立刻轉過身背對我!」那男人一面發出牙齒碰撞的聲音,一面衝著伍迪和鷹吼道。這個提議非常不對等,如果真的照做的話,就等同於讓帝昂一個人面對敵人了,剛才好不容易創造出的有利局勢,會馬上被反轉。

現在的情況,沒有礦能的幫助,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正面突圍,只能靠著交換人質換回阿嘉莎。可是,這傢伙真的會這麼想嗎?礦石獵人這種惡毒的人,心裡真的會對夥伴有感情嗎?以殺人為業的人,也懂得愛護別人的性命嗎?

不可能。他們這種人,最有可能的選擇就是利用阿嘉莎,來爭取自己逃跑的機會。將他和鷹排除於交涉過程中,也是為了爭取逃跑,甚至反擊的機會罷了。千萬不能落入他的陷阱!

「我知道了。」鷹對著那男人喊道。鷹現在側身對著伍迪,一面將槍口指著那名不停吸著鼻涕的礦石獵人,一面注意著狹持阿嘉莎的礦石獵人的動靜。

伍迪向他瞪大眼睛,無聲地又堅定地搖搖頭:『這是錯誤決定!一定不能相信他們!』可鷹只瞄了伍迪一眼,隨即移開了視線,無視了他的警告。

「帝昂大哥,就麻煩你和他談了,看他要交換哪個人質。」鷹稍微側頭向後,對著站在禿頭礦石獵人身後的帝昂說道。

鷹邊說邊把胸前的步槍放下,拉扯著背帶,把槍身拉到背上。帝昂見狀,則把原先對著禿頭礦石獵人的槍口轉移到另一名頭髮糾結油亮的礦石獵人身上,他的槍口因為擔憂阿嘉莎微幅晃動著。

「交給帝昂大哥吧。」鷹將視線轉向伍迪說,他的眼神十分堅定,與他相視的那刻,伍迪遲疑與恐懼的心情逐漸消融。他深藍色的眼眸轉向右下方,暗示伍迪將視線移向前方的礦石獵人。接著,鷹把手搭在自己左肩上,這個姿勢,從礦石獵人眼裡看起來是要將他轉向後方,但是伍迪透過他施力的方向可以知道,鷹要他直面前方的敵人。

伍迪深吸一口氣,他明白只要一抬眼看向礦石獵人,那刻阿嘉莎就會被他給傷害作為警告。但此時此刻,伍迪放下一切恐懼,抬起頭來,直直地瞪向前方的礦石獵人。他們四目相接,男人原先放鬆的臉部肌肉,忽然僵硬起來,他面露怒容,舉起原本垂放在旁的手臂,那動作甚至開始逐格出現殘影,任何人都能預料到他的下一步就是朝著阿嘉莎身上任何一處開洞。

阿嘉莎恐懼的尖叫聲在耳邊響起。

伍迪盯著即將行兇的那把手槍,無數次的子彈結凍的畫面在腦海裡,如看不清的霧般消散,穿插著父親扶著車窗上緣,痛苦哀嚎的側臉,伍迪感到心臟和呼吸都急凍起來,雙手如握緊寒冬的冰雪般顫抖著。

鷹⋯⋯!

鷹倏地轉過身去,伍迪拿著手槍的右手,被鷹的左手從槍托另一面握住,還沒反應過來,食指就被鷹的手指壓向板機。槍聲響起時,伴隨了頭蓋骨碎裂與血液噴濺的聲音。

礦石獵人怒斥與威脅的聲音從前方傳來的同時,伍迪腦海裡不斷試圖拼湊的畫面躍然於前,從手槍的彈匣往上爬升,五發子彈並排在一起,最靠近槍管的那發金色外殼的子彈四周,迅速被冰霜給凍結。

對準阿嘉莎肩膀的槍口,發出了一聲悶聲,最終沒有如期射出。

見證了結果,伍迪猛然從鷹的手中抽回右手,邁開大步奔向前方的礦石獵人。絕不能讓這人逃走!那是他與父母和萊德的約定!

前方的敵人瞪大雙眼,下意識地再度拿起那把槍指著自己。當然,那把槍已經沒有任何作用。男人嘴裡罵著粗話,伸手粗魯地將阿嘉莎推倒在地,抽身就往另一側的草原裡奔跑。

伍迪立刻轉奔向草原,緊追在敵人後方。

「伍迪!別追!」伍迪聽到鷹在他背後喊。

伍迪短暫停下腳步,但不是因為鷹的命令,現在誰都不可能阻止他了,單純因為鷹的聲音提醒了自己手上還握了一把槍。伍迪舉槍瞄向敵人,但他的情緒太過激動,導致整隻手臂都不停地顫抖,根本無法瞄準,伍迪只好氣惱地繼續往前追。

伍迪拔腿在那片如惡夢一般的草原奔馳,這個畫面他在夢裡已經經歷了無數次,無一次不是恐懼著自己被殺而逃竄著,夢的結局,都是他好不容易逃脫了一切夢魘,卻讓所有身邊他珍惜的家人為他犧牲。

現在那片令他害怕的草原被他踐踏而過,雙腿顫抖著卻蘊藏著無比的力量,這一次,他不能再輸給那怯懦的自己,只要這個人一日不死,他就得活在被獵殺的恐懼和僥倖存活的罪惡感的陰影下,一輩子⋯⋯!

前方的礦石獵人已經把手槍收回腰帶上,手槍的重量讓他不時提著身上的垮褲逃竄,紅色的內褲被他越扯越高,露出一大片猩紅色。雖然狼狽,這人卻還知道使用迂迴跑法,他朝著固定的方向不斷蛇行,以降低槍手的射擊精準度。身後,帝昂或者鷹發射過來的子彈,往他周圍長長的雜草招呼過去,但沒一發擊中他。

草?

回過神來,四周的草地已經逐漸抽高,甚至觸及伍迪的腰部。

再不快點,那礦石獵人就要消失在雜草堆中了⋯⋯伍迪呼吸困難,越來越喘,雙眼死死地追逐著前方敵人左右晃動,忽近忽遠的背影,想要釐清他逃竄的模式是什麼,才能在下一個轉彎處,用子彈打穿他。那件紅色印著名牌標籤的內褲,越來越接近,伍迪感到呼吸靜止,抓著手槍的手掌下,血液蒸騰起來。

伍迪躍過一個低矮的灌木叢,企圖採取最短的路徑追趕上獵物,然而,就在落地的那刻,右腿忽然被某樣東西狠狠咬住,再也提不起來。眼前的紅色布料向上挪移,伍迪往下墜落到乾枯的草地裡,青草與泥土味撲鼻而來。

伍迪狼狽地撐起上半身,看向自己的右腿,他黑色的工作靴,外皮正被一個捕獸夾給緊緊鉗住。雖然皮膚沒有接觸到冰涼的鋸齒,但是右腳踝似乎因為摔倒的姿勢扭傷了。伍迪激動地用雙手扶著草地,踮著右腳腳尖,用左腿發力,搖搖晃晃地起身,望向離他遠去的那名礦石獵人。

伍迪氣喘吁吁,艱難地舉起手槍,把男人放在準心中間。然而他已經離開了這把手槍的射程了。

也許是感受到自己的殺意,那人回頭看了自己一眼,咧著嘴,露出黃色與金色相間的牙齒竊笑著。隨著他在草叢堆裡的身影越來越小,越來越遠,伍迪緊握著槍柄的手也絕望地鬆開了。

如果他沒有選擇手槍,而是帶上射程較遠的步槍的話,剛剛的距離,或許還有機會。那是他唯一能夠和父母告解,從罪惡感中稍微解脫的機會⋯⋯就這樣白白消失了!

伍迪仰天長嘆了一口氣,頹然跌坐到草地上,氣憤地從草地上拔起一撮草。

「伍迪!」鷹喊著他的聲音從後方靠近了。伍迪聽見矮灌木叢的後方草堆被翻開的聲音,氣惱地縮起膝蓋,扶著額頭,鷹剛才要他不要追擊敵人,估計是猜到草原裡會設置陷阱吧。可惡,明明自己也料到了礦石獵人會這麼做,怎麼還會栽在這裡?

「Oh no!」鷹一邊戲劇性地發出哎叫聲,一邊從矮灌木後方繞到自己正面。伍迪和他對上視線後,翻了一個白眼移開了,事實上沒什麼生氣的好理由,純粹就是遷怒。

鷹放鬆地吐了一口氣,然後轉向他們車子的方向揮手,估計是在給帝昂打暗號,表示他們平安了。

「很痛嗎?」鷹笑嘻嘻地從刀鞘裡取出刺刀問道,伍迪想鷹八成已經從自己剛剛的表情知道他的傷況不嚴重了。伍迪輕輕搖了搖頭,並把右腿伸直。鷹單膝跪在伍迪右腿側邊,熟練地開始破壞捕獸夾。伍迪把下巴靠在彎起的左膝上,默默地聽著刺刀和金屬齒輪摩擦時,那微弱卻不停顫抖的聲音。

「好險你今天穿的是工作靴。」鷹看著鬆開嘴的捕獸夾上沒有半點血跡,露出滿意的表情說。

伍迪和他對視了一眼,本想擠出一個笑容,感謝鷹冒著生命危險追來,卻回想起那個礦石獵人蠟黃色的笑容,和那名頭顱上剃著數字『76』礦石獵人大笑的嘴,他有一口不知道抽了多少煙的爛牙,和被檳榔染色的鮮紅舌頭。他們的笑聲在這片草原上,交織到一起,隨著凜冽的風逃進那片黑色針葉林,不見蹤影。可那回聲卻如鬼魅一般盤據在他的心頭。

鷹看著伍迪,他的眼眶濕潤了起來,綠色的瞳孔如玻璃彈珠一般反射著黃橙色的太陽光,淺藍色長髮細如絲,幾根雜草落在頭頂上,凌亂地披在顫抖的肩膀上。

「很痛嗎?」鷹一臉擔憂地又問了一次。這次伍迪點了點頭,細數戰鬥過程中犯下的種種錯誤,懊悔與不甘的眼淚落到了自己膝蓋上,鷹慌張地用膝蓋挪動到伍迪的身體右側,伸出手擁抱他,用溫暖的手掌輕輕地拍著他的頭安慰道:

「肯定痛的,肯定痛的⋯⋯」

靠近日落時分,太陽的顏色變地溫暖,草地曬成一片金黃色,雲彩染成了紅色,與下方的深紫色針葉林形成了巨大的對比。紫色樹梢頂端,黑色烏鴉成群結隊的起飛,發出啊啊的響亮鳴叫聲,朝著山巒遠去。

伍迪靠在鷹的胸膛,他的體溫很高,像眼前那顆夕陽。鷹此時調整了下自己的姿勢,他把一條腿伸到伍迪背後,另一條腿穿過伍迪膝蓋下方的空間,坐定在伍迪一側後,他再度將兩隻手臂環抱住伍迪。

「小時候我爸會帶我去工地,那時工作地還離貧民窟不遠,所以他每天載著我往返。回家時,我們就會這樣一起在草地上看夕陽。」伍迪靠在鷹的肩窩上,看著鷹露出一種很少見的憂傷的微笑說著。伍迪想到鷹的父親,忽然覺得一陣難過,鷹的父親也是被礦石獵人殺死的。

過去這半年,伍迪一直想要忘記與父母和萊德的回憶,好重新快樂起來。一見到鷹的表情,忽然明白了這些痛苦是不會真的遠去的⋯⋯可既然鷹能如此堅強地帶著這些傷活下來,那麼自己一定也可以迎來與它共存的一天的。

眼角流下的眼淚,被鷹用手輕輕抹去。伍迪噙著淚水抬起頭來,與鷹相望,鷹如海一般的眼眸在夕陽下也變得閃爍,觸碰到彼此內心深處晦暗的那一面時,兩人破涕為笑。終於,這一刻,這茫茫的草浪之中,伍迪感到他不再是一個人。那些令他悲傷的事情再也拿不走他直面未來的勇氣。